几天后,大胡子回来了,骑着一匹黑马,驮了一大壶酒,马是公社发的,酒是孙书记给的。大胡子带来消息说,公社和县上都同意十大队的重建方案,在旧址先建简易的住房,保障安全过冬,公社派拖拉机把巴彦那边儿冲开的沟填起来,低的地方都推土加坝。开春后考虑在北戈壁大规模植树,建造防护林,等树开起来,就迁到北戈壁去,让戈壁变粮田,让哈拉库勒粮田变牧场,到那时,牛羊成群,沃野千里。
太阳快要接近白沙包子西边儿的黑沙包子的时候,一阵凉爽的风吹过,天空浮着一条条淡淡的云,黑沙包子后面的天空忽然昏黄了,渐渐地弥漫开来。
大胡子边跑边喊:“老成,瞎子,快点带几个人到把物资盖好,打桩子,绑绳子,压石头,东西一点都不能丢,沙尘暴就要来了!各家各户的,自己找背风的地方,有什么用什么,把老人孩子盖好了,抱住了。学生们快出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成归田和贾瞎子,带了七八个人跳上船,划到北岸去,那边有三个民兵持枪守着救灾的物资。民兵端起枪对着冲上岸来成归田他们,“你们要干什么?站住,再往前我就开枪了。”
成归田大声地喊:“不要开枪,沙尘暴要来了,我们要把东西个盖好,听我指挥。”民兵看看天,放下枪,他们迅速紧张地行动起来,在成归田的指挥下,钉桩子的,绑绳子的,搬石头的,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白沙包上,抱孩子的,扶老人的,扯被单的,东奔西窜;喊叫的,嚷嚷的,哭闹的,乱糟糟响成一片。大胡子找个坑让他的老婆孩子趴在里面,各自用被单衣服包了头,他老婆马发图麦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大胡子说:“风来了要手挽着手别松开。”说完就跑去各处查看各家。
“棚子里危险,沙壁下面不能待。”
“你们这儿不行,换个背风的地方。”
“你们别散开,要紧靠在一起。”
“你们两个,把孩子放中间儿。”
成城在大哥二哥中间儿,黑虎趴在他们脚下,妈妈扯着个被单说:“老大老二风来了就把单子把头裹好让家宝拽着被单边儿。”她递给成钢一块包袱皮儿,“你裹好脑袋,趴我身边。”
一个旋风从白沙包上经过,卷起白沙向东边卷过去。晓露正把那块黑板拖到背风处,沙子吹起来,她就在黑板边儿趴下。成钢拿了包袱皮儿跑向晓露,“姐,给你裹住头。”
天昏暗下来,东边的天也不见了,晓露拉一把成钢,让他趴在自己身边,两人一起用包袱皮儿盖上头。大风起,天昏地暗,沙包背风处的风要比戈壁上小得多,戈壁上的成归田他们,双手抱头趴在那堆救灾物资上,任飞沙走石击打。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渐渐地小了一些,白沙包背风那一面,隐约可见一个个小沙堆,蠢蠢而动,接着就有人们从沙堆里爬起来,抠耳朵,揉眼睛,吐沙子。风还在刮,不见天日,人们透口气后,再捂起头来,坐等风停。成钢和晓露背靠着背坐着,头顶着一个大包袱皮儿,没有什么危险了,他倒是想这风再多刮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紧张地跳,身体里有什么在涌动,暖暖的。
大胡子刚把老婆孩子从沙坑里拽出来,发图麦是很有经验的,打开襁褓,她的婴儿干干净净地睡着。牛胖子抱着满脸沙子的孩子跑来,“嫂子,你看这孩子可能是不行了,给她吃口奶。”发图麦抱过孩子,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一会孩子就使劲地吮吸起来。
发图麦说:“孩子没事儿,他是饿的。我咋把这事儿忘了呢,你家秀英没有奶,奶牛又死了。你就把孩子抱过来我喂,我奶水足。”
牛胖子一下给发图麦跪下了,说:“谢谢嫂子,你可是救了我儿子的命了,面糊糊是养不活他啊。”
发图麦说:“快去弄点温水来,吃饱了给他洗,这弄得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洋芋似的。”
大胡子说:“他可不就是刚从土里挖出来,让沙子给埋起来了。”
沙尘从傍晚开始,刮了大半宿,天亮了大家开始收拾,找被埋的东西,很多东西都被刮飞了。
成钢在白沙包下面水边插了根沙柳棍儿做记号,十来天水位没有变化。一大早,他跑下去看,水位离他插的沙柳有一拃远了,他边跑边喊:“水退了——水退了——”人们听到他的喊声,向四面看,沙包和北面戈壁的水面确实变窄了。有人说:“是大风把水刮退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张克礼,却高声吟诵道:“哈拉库勒啊,全是水,白沙包子啊,全是沙子,裤子脱下来,都是白白的大腿——”真是天生的诗人气质。
接着几天水位迅速下降,很快白沙包下面的汪洋不见了,只剩下东一洼西一汪的小水坑了,北面的戈壁与白沙包的陆地连成一片了,人们跑向戈壁边儿上堆放的那些物资,那些军车送来的,后来又送了一次,第二次只来了五辆军车。那些救灾的物资用军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有三个民兵扛枪看守着。
“分了吧,把这些东西都分了吧,国家给的,人人都有份儿,凭什么他说给谁多少就给谁多少?”
“怎么分啊?得要有个标准,大人和小孩子不能一样,男人和女人不能一样。”
“男人女人都一样,男女平等。”
“男人干活多,饭量比女人大。”
“男人干啥活儿了?在这沙包子上就是吃饭睡觉,做饭带孩子,挖野菜,什么活不是女人干的?”
“男人睡觉也比女人累。”
“说那么多干啥,自己动手拿就是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是王化成说的,他说他是孤儿文盲,文盲还真会整词儿,胡子奇早对他的出身有怀疑了。
大胡子队长高声说:“都安静了,朝后退,刚才是谁说的分东西,还要自己拿?没人站出来,我知道是谁,我就不追究了,以后谁再敢说这种话,立刻让民兵把他抓起来,押送到公安局去,谁要敢对物资动手,民兵可以开枪,打死了我负责,现在就划一道警戒线,过界了,绝不客气。要知道私分和哄抢救灾物资是犯罪。如果谁觉得救灾物资分配不公,有问题,可以提出来,我们改进,也可以向上级反映,如果有贪污浪费,一定要追究。但是这些东西,要集体统一使用,由大队按需要分配,大队小队的所有干部,分到的只能比社员少,不能比社员多。公共食堂要继续办下去,全体社员都要认真监督,账目要清楚到分分毛毛、斤斤两两。要坚决打击多吃多占,绝不手软。”
“别说好听的了,人家是谁,是大保管,一伸手就多拿一把,谁知道?”王化成小声嘟囔着。
大胡子说:“王化成,你这个话可以大声说,有正当的意见只管提。对领导不放心是正常的,领导需要监督,每个小队选出一个群众代表,大队选三个,参加救灾物资的发放,没有群众代表签字,救灾物资一针一线都不许发。回村吧,回去看看,公社让咱们在原地重建家园,县上说了,要动员全县力量,在今年上冻前修建起巴彦防洪大坝,保证洪水再也进不了哈拉库勒。”
贾瞎子说:“大成子,你别太过分。”
大家欢呼着散开去,大声嚷嚷着,“走吧,水都撤了,路都通了,有公社呢,吃的用的都还会送来的,咱们现在是要快点儿把房子盖起来,猪窝狗窝,得先有地儿住才行。——这他妈沙子也太厉害了。”
“贾瞎子,先去把马找到,把大车修理好了,套上大车把这些东西拉回去。”大胡子队长指着那些用篷布苫着的救灾物资对贾瞎子说。又对各小队的队长说,“各小队队长回去先把食堂搭起来,要搬回去就能生火做饭。”
说完大胡子就去看发图麦去,也准备往回搬了。
女人们回到沙包子上去,收拾东西;男人们都已经跑去原来家的了,不到半天的时间,陆陆续续都回到白沙包子来,陆陆续续地往回搬。站在白沙包顶上往下看,大大小小的沙包子之间,水坑子边儿上,人们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急急忙忙地运动着,有背老人的、牵孩子的过来,自然恭敬地让到一边,点点头或打个招呼,“慢走,不急,东西先放这边儿,等我搬完就来帮你。”
扛木头的,抱被子的,小孩子也不空手,有的头上顶个锅,有的手里拎个壶,成钢妈对成钢说:“咱家也没什么东西了,用不着你,你去帮老师搬东西吧。”成钢就去找墩子,他们俩抬着黑板,慢慢地走下白沙包子来。
大胡子抱着孩子搀着老婆;老三让文老师家的隔壁老王抱着;老大老二就交给秦明月了,等贾瞎子套车来拉东西的时候一块给他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