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汉是干土木活儿的木匠,特别是一把锛子使得好,简直可以用出神入化来形容,盖学校自然就离不开他。姜丽丽围着姜老汉转,她娘和她爹打冷战,姜丽丽在外就对她爹更加好,擦汗递烟端水的,忙个不停,姜老汉嘴上说:“去跟同学一块儿去,不用老在我跟前儿,怕碰着你。”可心里是巴不得丽丽时时都在他跟前儿,丽丽在跟前,姜老汉的手就特别地有准头,干活也不觉得累。
丽丽梳着两条辫子,又黑又亮;穿一衣蓝布衣裳,身材挺拔苗条;容貌很像爸爸,高鼻梁大眼睛;说话声像银铃似的响亮悦耳。
“成钢,晓露老师叫你,有事做。”丽丽跑过来对成钢说,成钢正和玉莺儿用小抬把子抬了一大块草坯子,把草坯子抬到房子跟前的垛子边放下,现把草坯子码到垛子上,对玉莺说:“你去找别人吧,我看文慧自己拖也个抬把子,你去和文慧抬,两人轻巧一些。”
玉莺儿说:“我要跟你去。”
成钢跟着丽丽去做饭的棚子,棚子是架在茅柳丛旁边的,又挡风又遮阳,晓露老师正在棚子下面洗锅,她直起腰,撩起围裙擦擦手,对成钢说:“石头,跟丽丽去挖些野菜来。”和成钢比较亲近的人,都喜欢叫他乳名,玉莺儿说:“晓露老师,我也和他们一起去吧,我一个人拖不动草坯子。”晓露老师看看玉莺儿说:“行,你跟他们去,快些回来,这里等着野菜下锅呢。”
成钢问晓露:“每天都是墩子挖野菜,墩子呢?”
晓露把成钢拉到一边的茅柳丛后面说:“墩子被公安局带走了,那个苟日新被抓回来了,是和他老婆孩子一起,在南疆被抓到的,都送回红旗公社了。”
“你没事儿吧?”成钢着急地问。
晓露看着成钢,有些惊讶:“你怎么会觉得我有事儿呢?我和他又没关系,有什么事儿?”
“可是,墩子说……”
“墩子跟你都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说狗日的很坏,我就担心你。”
晓露说:“姐没事儿,墩子和我们的事,你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别说,对谁也别说。快去挖野菜吧。”
过了两天,墩子回来了,成钢问墩子:“公安局把你带去干什么?”
“他们把我带去见狗日的,问我跟不跟狗日的过,我说不跟。他们问我告不告狗日的,我说不告,他们就让我回来了。”
狗日的狗日新被抓回来了,查清楚了那笔公款是大队长贪污了,苟日新还揭发了大队长别的一些贪污事实。大队长被判刑了,苟日新算是坦白从宽,从轻处理,戴坏分子帽子管制劳动,苟日新说:“还不如从严呢,判个三年五年,这戴帽子就没个头了,子子孙孙没有穷尽啊。”
没多久,学校建好了,三间大教室宽敞明亮,两个办公室都是套间,外间办公,里间休息。教室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公社给哈拉库勒运来了一批课桌,是桌椅一体的“老修课桌”,那时候我们把苏联叫“苏修”,也叫“老修”。我们都说“老修”不好,谁要是说“老修”好,我们就视他为阶级敌人、叛徒,卖国贼,但说老修课桌好,老修钐镰好,是绝对没有人反对的,除非像作家张克礼一样,有不能自控假话症。老修课桌不是老修那边来的课桌,是县上按照从前学校里用的老修课桌的样式做的课桌,全是红松的料,没有油漆,散发着松树芳香。课桌很大很重,同学们中午在上面吃饭睡觉,没几天就被搞得油光瓦亮,比上漆还漂亮,文老师对学生们说:“这桌子都让你们给盘得包浆了。”成钢不懂包浆是什么意思,但觉得文老师不是责怪的意思,还有些夸奖呢。
教室的门前竖起了旗杆,五星红旗升起来了,成钢他们向着国旗敬礼,心潮澎湃。老师的办公室门口挂了一个钢筒子,当上课钟,敲起来非常响亮,能传出二里地去,学校敲钟,在沙包村都能听得到。文老师说那是氧气瓶把底儿锯掉了,是县医院送给哈拉库勒小学的。
房子的作用,在哈拉库勒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过冬,严冬的气温零下三四十度,折胶堕指,撒尿成冰,人无房,畜无圈必死无疑。超英公社第十生产大队,统一组织全大队的男女老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管理农田的,伐木的,运土的,打土坯的,挖坑砌墙的,各司其职又灵活调配,农田管理和盖房建村两不误,人心齐,干劲大,把劳动效率提高到了极致。
社员们的房子也紧锣密鼓地开始重建了,集体盖,集体所有。房子不好,只要结实保暖就行,宽敞明亮就算是奢侈了,哈拉库勒没有一间私房,但是哈拉库勒人没有一个人没有房。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做到居者有其屋,人人有房子住。简陋是太简陋了,甚至都不能称其为房,叫“窝”比较恰当,哈拉库勒“居者有其窝”,这完全可以看作是伟大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的民生理想的初步实现。大家都差不多,没有多大的差别,也就没有什么伤害。
哈拉库勒社员的住房建起来了,因地制宜。一队也是大队部,房子都是用草皮坯子砌起来的,屋顶起脊,高大轩昂;二队和大三队的位置偏北,地势较高,黄黏土掺着鹅卵石,就都是低矮的半地窝子,前高后低的斜面屋顶,里面宽敞明亮,外面看整齐敦实;小三队就是成钢家的那个村,在沙包子里,又叫沙包村,沙包村的沙包子不是白色的流沙,而是细密的黄土,挖地窝子省工方便,想挖几间就挖几间,想盖多大就盖多大,冬暖夏凉,沙包子村的房子全是地窝子。
玉莺儿家有三间地窝子,还带个过道儿,还在原先那个沙包子,挪了个位置,门朝东北方向,冬天不会窝雪了。
暴风雪一定会来,没有人担心暴风雪会来。
哈拉库勒人全都住进了新窝,冬暖夏凉。文老师给同学们讲国家大事,让同学们胸怀天下。他说:“我们国家正在进行一声史无前例的革命。”成钢不知道什么是“史无前例”,文老师说:“就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是好还是不好呢?成钢还是不懂,他也没敢再多问。文老师用罐头盒子的铁皮给学生们做了红色的胸章,红油漆底子上用黄色油漆写上字,有“为人民服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每个学生胸前都别着一块红色的小牌子,都觉得这个很好看,也很光荣,大家都举起拳头,跟着文老师大声说——我们要好好学习,听毛主席的话,坚决把……进行到底!这好像就是宣誓。
放学后回到家后,成钢仍然很激动,他说:“老师说了,我们不能只埋头读书,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成钢妈说:“快写作业去,早点睡觉,不要点灯熬油的,明天还得早点上班背麦子呢。”
一群大雁从北面的天空飞来,落在东苇湖里,宽阔的湖面喧闹起来,秋天到了,洪水淹了哈拉库勒,淹的主要是村庄和菜地,大部分的麦田都在北面的高坡上,是靠北大渠水灌溉的,没有被水淹。北大田新荒地的麦子长得特别好,微风吹过,金色的麦浪翻滚。
大胡子一声令下,抢收麦子,颗粒归仓。
三台马拉收割机,开动了;四十几个精壮男子轮开了大钐镰,麦子被齐刷刷地割下来,地上干干净净,麦茬中几乎不掉一棵麦穗。妇女们手拿镰刀,勾起割倒的麦子,一抱一捆地用柳条捆起来,小心地码成堆。
麦捆子堆在地里,只靠三辆大车往麦场上拉,要拉到猴年马月去,等到下雪没有拉回来就算扔了。木工房加班做了旱爬犁,孩子们牵了牛套了旱爬犁往回拖,成年劳动力挑了担子,往场院里挑,成钢妈不会挑担子,就拿绳子捆了往场院里背。
场院就在大草圈子那里,铺了黄黏土,用石磙子来轧平了,再用木夯来夯实。有经验的庄稼把式把运回来的麦捆子在场院垛起麦垛来,垛得长长的高高的顶上起脊,尖尖的,就像一小队的房子,雨水雪水都会顺着垛脊流下来,排到场院外面去,垛麦垛子是个技术活儿,垛不好就会捂垛的,捂垛就是垛子里发热发霉。
学生也都到地里去捡麦穗,是义务劳动,不计工分。堆过麦捆子的地方,大人们把麦捆子运走了,用车拉的,有爬犁拖的,用扁担挑的,用脊梁背的,用能用办法把麦捆子运走了。原来的麦捆堆子那儿就有不少麦穗掉下来,学生们去捡,用筐或者用口袋送到麦场上去。
文老师说:“要颗粒归仓,这是集体的粮食,也是社员们的血汗。”晓露老师说:“爱集体就是爱自己,多打麦子才有白面馒头吃。”大家都把墩子他姐叫晓露老师,虽然她是临时的拿工分的,既不是国家老师,也不是民办老师,也算不上代课老师,好像除了学生们,没有人当她是个老师,她在学校给学生上课,也做饭、打扫卫生,成钢叫她晓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