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哥,等等我。”玉莺穿着蓝底儿白花小袄跑过来,两条齐肩的小辫一甩一甩的,成钢回头看,玉莺从小袄兜里掏出个手绢包打开来,里面是两块饼干,一块给成钢,一块自个儿拿在手里,把手绢塞进兜,说:“我爸修拖拉机,人家拖拉机师傅给的,可好吃了。”成钢接过饼干说:“我听说了,你爸可厉害了,拖拉机趴在地里动不了窝了,你爸去看了一眼,就对拖拉机手说:‘把这个拆下来,洗一洗,再装上。’拖拉机手按你爸说的做了,一会拖拉机就响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玉莺笑了,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看着成钢说:“你又吹牛了,拖拉机又不是二哥,哪有兔子跑得快。”
“就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算吹牛。”成钢说着,把自己手里的饼干掰下一半来,塞到玉莺儿手里,说:“你多吃点儿,女孩子爱吃甜,越长越甜。”两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饼干。
“真好吃。”
“真好吃”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走吧,干活儿去,人家又要说闲话了。他们看着咱呢。”玉莺说着跑开去。
大胡子队长看了同学们干的活儿,直竖大拇指,啧啧称赞道:“好样的,你们不愧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条防风林就叫少年先锋林,等苗都长齐了,让你们老师带你们来,给你们分段挂牌,你们可以给自己的一段林子起个好听的名字。以后这林子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要经常来看看,大家说好不好?”同学们一起鼓掌,齐声说好。
大胡子队长就带学生们去吃午饭。大铁锅里是洋芋炖羊肉,羊肉块儿小,没多少,冬末闹那场雪灾,公社已经没有多少羊可以杀了。胡队长让学生们先吃,大师傅就锅里翻来翻去,给学生每人碗里都盛了两三块羊肉,然后大铁锅里就只有洋芋了。大胡子队长让文老师赶紧把学生带到一边儿去吃,吃完就回家吧。同学们很规矩地坐到一边的空地上去,大家一句话都不说,很快就吃完了,去渠道里洗了碗,摞起来还给大师傅,成钢看到张克礼远远地,独自一人坐在渠埂上端着个搪瓷盆在吃饭,心想,他怎么不上学呢?
贾瞎子赶了大车过来,驾辕的是一匹大青骡子;前套的三匹马,左边一匹菊花青,叫首套,首套能听懂车老板口令,起引领作用,是大车的方向盘;中套是一匹大个儿黄膘马,白鬃白尾,高大威猛;边套是一匹枣红马,体格粗壮。
“女孩子坐中间儿,男孩子坐边儿上,文老师你坐前面。”贾瞎子指挥着大家上车,看学生们都坐好了,吆喝一声“驾——”,马一齐使劲,车朝前走。贾瞎子扶了车辕轻轻一跳,坐到他的坐板上,长鞭在空中一甩,“啪——”地一声脆响,马儿就跑起来,向西不远就到了田边。
“喔喔——”,大车左转,向着东南方前进,在大戈壁上颠簸着。孩子们在手挽着手,“哎哟——哎哟——”地叫了,嘻嘻哈哈地笑着,像一群花喜鹊喳喳个不停。料峭的风吹过,没有红的花,没有绿的树,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戈壁,远望草色青青,近看卵石遍地。春天确实来了,春天就在孩子们的笑声里。
大车到了学校门口,贾瞎子跳下车,把长鞭插在车辕上,对文老师说:“你们收拾,不急,我去趟门市部。”
贾瞎子在巴依哈孜的门市部打了两瓶散酒,拿了一瓶来给文老师。贾瞎子说:“文老师,我前天去公社拉粮食去,路上遇到个女的,没吃没喝的,带着个大闺女和一个半大小子,也没处去,我就给带回来了,在我屋里都住两天了。这女人是红旗公社二大队的,她男人是队里的会计,卷了队上的钱的跑了,队里人就把他娘儿仨赶出来,房子也给收了,她就流浪了,想找个落脚的地儿。她说能让她娘儿仨落户,她就嫁给我。我想过几天活不忙了,我就带她去红旗公社开个介绍信来,把结婚证给办了,把她和孩子的户口落在咱这儿。我跟大胡子说了,他同意,说我们办了结婚证就给落户。”
文老师问贾瞎子:“那孩子多大了,念过书没有。”
贾瞎子说:“闺女十八了,初中毕业,小子虚岁九岁了,没念书。”
文老师问:“你找这个女人多大了,可靠吗?”
贾瞎子说:“女子三十五了,可靠,是咱本县人,有啥不可靠的。”
文老师说:“你不是说这女人的男人贪污公款跑了吗,她是有男人的,没有离婚,你跟她结婚就犯法了。这还可靠什么啊?”
贾瞎子说:“她跟那个男人没有领结婚证,是搭伙过日子,我一句两句给你说不清楚,我觉得这女的可以,她愿意跟我,我就娶了她了,孩子我也认下了。我也快四十的人了,再不成家就晚了,有好地怕也长不出庄稼来了。”
文老师说:“好吧,你的事,你自己知道,你明天把孩子带来,我看情况,能上二年级就上二年级,上不了,就只好从头上一年级,我得保证孩子的学习质量,不能糊弄人,早毕业一年晚毕业一年没多大关系。你这酒我留下了,算是我喝了你的喜酒了。”
贾瞎子说:“这不能算喜酒,因为没有领结婚证,我想,等我到红旗公社开好介绍信,就直接带她去公社把婚结了,再把她和这娃的户口给办过来。现在这事儿,我就不声张了。以后有机会再补办个婚礼也成。”
这地方缺女人,谁要是娶个媳妇来,只要有介绍信,就给办证结婚落户。男人就不行,要有人担保,不但要有身份证明,还要发公函到老家去核实。贾瞎子眉开眼笑地从教室里出来,春风吹上了他的脸,红扑扑的。
很多同学都没有回学校,就近下车直接回家了,有几个来到学校的是大队部那边的,等着坐大车,文老师说着也收拾好了东西,他也要坐了贾瞎子的大车回去,他们的家都在大队部那边住。贾瞎子甩了个响鞭儿,赶着马车走了。
玉莺是跟了成钢来学校的,成钢准备明天帮老师上课,要抄几块小黑板。小黑板抄好了,他们锁了教室门,回沙包子村去。差不多有两公里路,天还早,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远处的戈壁也泛出青色,路边的水洼里有些小水鸟一蹦一跳的,长长的嘴,细细的腿,灰色的羽毛。一对黄鸭飞起来,低低地飞,没多远就落在另一个水坑边了。
玉莺突然问成钢:“你知道朴姬顺到哪儿去了吗?以后她还会不会回到哈拉库勒来?”
成钢摇摇头说:“不知道。”
“可是你知道吗,她喜欢你,她没有跟你说吗?我看到你那把铜尺子,就是她的。你肯定知道她在哪里,或者她一定会回来找你,等你长大以后,她会回来找你的。”玉莺说着又盯着成钢看,像是要看出他的心事来似的。
“别胡说,她比我大。”
“我奶奶说,女大三抱金砖,姬顺对你好,我都看出来了。”
成钢说:“我们是老乡,在新疆很看重老乡的,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书上说这叫故土之情。”玉莺说:“我们不是老乡,你对我挺好的,这是什么之情呢?”其实成钢真的不喜欢问题这么多的女孩,就是你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又不能不回答,他想了想说:“我们是在火车上遇到的吧,那时候你得肺炎了,高烧,广播求助,我妈去看你,给你打了针,你就好了,后来我们就在一节车厢里,一起玩,后来又在收容所遇到了,后来又坐同一辆大卡车到了哈拉库勒,这就是同路嘛,同路之情。”
“对,同路之情,我刚学了一句哈萨克话,‘交路达斯’,就是同路之情的意思。你就是我的交路达斯,钢铁一样的交路达斯。”玉莺说着把书包取下来给成钢抱着,她蹦蹦跳跳地在成钢的前面,突然轻轻跳起又轻轻落地,在成钢前面的一块平地上劈了个竖叉,冲成钢嫣然一笑,两手一撑,竖叉又变了横叉。成钢惊呆了,心想:“这丫头功夫了得,从今以后我断然不可小觑了她,不可胡乱在她面前充大,免得尴尬不堪。”玉莺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拍打裤子上尘土,白沙地也没有什么沾染,边拍打边说:“妈给做的,要爱惜,下次不敢了。”她从成钢手上接过书包去,斜背在肩上,他们加快了脚步,看到村口的那个大沙包子了。
“那棉裤明明是我妈给她做的,她怎么说是她妈做的呢?”成钢心想,他忘了,过年的时候,玉莺郑重地管成钢他妈柳云叫妈了,也不知是干的还是湿的,总之是叫妈了,对了,婚礼上新娘子要“改口”,就是把男方的爸妈叫爸妈。想到这里,成钢的脸红心跳起来,自己先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