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归田被撤职,在家待着,没去上班,也没人上门来给他派活儿。柳云倒是觉得撤了职挺好,她知道成归田想当官,也会当官,可是当官就惹事,惹事就倒霉,这半辈子了,一直都是这样。柳云尽量不去招惹成归田,成归田一不顺心就打老婆孩子,二儿子挨打是最多的,这两年冬天兔子夏天鱼的,一家人嘴里的嚼头全靠着老二了,打得就少了,基本上就全靠打柳云出气了。打过之后还要讲一番大道理,让柳云觉得打得对,打是亲骂是爱。柳云从前反抗过,闹过,也跳过河,上过吊,也跑过,但最后就只有认命了,柳云的命就是沉默和顺从,尽量减少被打的次数。
成归田吃了饭,坐在炕桌前喝茶。他抽烟,抽雪莲牌香烟。
成钢的书包破了,柳云给成钢做个新书包,顺便也给玉莺做了一个,两个书包一模一样。一大早儿,玉莹来叫成钢去上学,她妈昨晚又没回家,她就和成钢一起吃早饭,刚吃完饭,大成子带着一帮人冲进来,“不许动,举起手来!”说着几个人上前,把成归田按住。
成归田笑了,说:“你们这是演的叫一出,民兵演习啊?”
刘大炮站在屋子中间儿,脸红得像一只公鸡,扯着公鸭嗓子命令道:“把日本特务归田大佐绑起来!”刘大炮已经决定成归田是日本特务,连军衔都决定了,就是按照成归田的外号决定的。
刘大炮指挥着人捆绑成归田,柳云拉过成钢求说:“和玉莺一起装书包上学去。”说着到炕边取出他俩书包,用书包遮挡着手,从炕上毡子底下拿出一个油纸包,走到书桌边,给一人一个书包,对玉莺说:“给你做的新书包,换上,上学去。”说着把油纸包装进成钢的书包里,拉着成钢的手,按着那个油纸包说:“放学早点回家。”
成钢和玉莺装好书,就要出门去,刘大炮说:“都不许离开,我们要搜查。”玉莺说:“我也不许离开吗?我不是他们家的人,我是成钢的同学,来找他一起上学的。不信你问他。”玉莺指着大成子,大成子说:“她是妇女队长的闺女,不是成归田家的。”
刘大炮说:“那你快走,出去不要乱说,就当啥也没看见。”
玉莺对成钢说:“成钢,你拿错了,那是我的书包。”玉莺说着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桌子上,从成钢手里拽过书包来,背在肩上,头也没回,出门走了。她刚刚看到“亲妈”柳云往成钢的书包里藏油纸包,还以为那是一大包钱呢,成钢出不了门,玉莺儿想那钱肯定会被这些人拿了去,她灵机一动,和成钢换了书包。
成归田被五花大绑带走了,大成子负责带人查抄东西,所有他们认为是有用的东西都被抄走了,甚至连咸鱼,甚至连打水用的绳子。大成子想起了土改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八岁了,现在他快三十了。柳云和她的两个儿子爱国、革命也被押去大队部审问,家里只剩下成钢和成城,如覆巢下的两只雏鸟,瑟瑟发抖。
从成归田家抄来的东西,拉了三大车,光柴火就满满一大车,柳云那台缝纫机被抬到大队办公室,拆零散了,没有找到发报机。大成子要去找大锤,把缝纫机砸碎了,刘大炮说:“别费那个力气了,发报机要是铸在生铁里还怎么发报啊?肯定是听到了风声转移了。当下我们要严加审讯,让他们交出发报机和密电码。”刘大炮原先是拖拉机站的翻砂工,懂得生铁是怎么回事儿。
刘大炮审问成归田:“抗拒到底,死路一条,你说,你是不是日本特务?”
“不是。”
“你名叫龟田大佐,这明明就是日本名字,还有军衔。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那是他们给我起的外号,取笑的。我叫成归田,解甲归田的归田,大左是因为我说过我是个大左派,是左派的左。”
“不许狡辩。”
“那我就不说话了。”成归田不说话。
归田——龟田,成归田真后悔自己怎么就取了这么倒霉的名字,又得了这么个倒霉的外号。
刘大炮他们也给柳云和两个孩子上了刑,逼着交出发报机和密电码,就是打死,想交也交不出来啊,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密电码,是后来看电影《红灯记》才知道有一个叫鸠山的鬼子,逼共产党员李玉和交出密电码,那情形真像刘大炮他们。
刘大炮亲自给成归田上了刑,老虎凳、皮鞭沾凉水,成归田死也不招,也没啥可招的,刘大炮还用了竹签子钉手指,他是从电影上看到的,特务往江姐的指甲里钉竹签子,受到了启发。成归田终于招了。发报机,他说是扔到大河里了,刘大炮派人胡乱打捞一下,他也本没想捞上来,成归田承认有发报机,那发报机也就没有啥用了;密电码,成归田说是在他脑子里,刘大炮就给他个本子,让他写下来,他就慢慢想着写,一天写一两张,往前混时间,少挨些打,密电码写了满满一本子,这本子当铁证用,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那天,抓成归田的时候,玉莺儿背着成钢的书包,从成钢家跑出来,她没有去学校,刚出村口,四下里看看,见没人,就拐弯儿钻进了沙包子,躲到沙柳丛里,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了,里面包着的是成归田和柳云两人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和《退伍军人证明书》,还有军功章、证明材料、支边介绍信,户口迁移证明……玉莺也没有细看,又小心包好,装进书包,抱在怀里。她坚信成伯伯和柳妈妈都是英雄,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说他们是特务,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拿出来给他们看呢?这不是误会,那些人,还有那个大成子,一定都是坏人。
在沙包子里挨到快中午,玉莺提心吊胆地从沙包子后面绕回到成钢家后面的沙包子上去,躲在灌木丛后面看看动静。远远地就看见成钢提着一只挤奶用的小桶,朝王麻子家门口那口井那儿去,走到井边,他脱了鞋,提着小桶弯腰从井口探下身去,接着就不见了。
玉莺从沙包子上跑下来,拼命地往井那边跑。这时候王麻子从家里出来,提了个水桶朝井边走,成钢从井里探出头来,在井沿儿上放稳了小桶,两手扒着井沿儿想上来,王麻子赶上来,一耳光就把成钢打了下去。成钢两只手紧扒着井沿儿,两脚乱蹬,踩到了井壁的石头,两脚踩稳了,伸出头来,王麻子又一巴掌打过来,成钢把头缩回到井口去。玉莺放声大哭,拼命叫喊:“杀人了——王麻子把成钢推到井里去了——”
朴正东在家吃午饭,听到玉莺喊叫放下饭碗跑出来,瞬间就冲到了井边,先是一手抓了成钢,又飞起一脚,王麻子被踢出一丈多远去。朴正东把成钢提出井口。
王麻子一边哎哟哎哟地叫,一边说:“姓朴的,你凭什么打人?”
朴正东怒视着王麻子说:“你把人家孩子往井里推,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牲,我今天就送你去托生一个真正牲口出来,你信不?”
王麻子说:“哪是我推他的,是这小王八蛋自己下井的,把井水祸害了,我管教他不对吗?”
朴正东问成钢:“是你自己下去的?”
成钢点点头。朴正东说:“你下井干啥,这多危险啊?”
成钢说:“我弟早上就没吃饭,他饿了,家里没有水,啥都没有了,都被他们抢走了,连打水的绳子也没给留下,我就只好踩着井边的石头下到井底去打点水,给我弟弟做吃的。”
朴正东看到了成归田两口子和两个孩子被王化成带着工作组的给抓走了,他没说啥,拉起成钢回去,玉莺提了小桶跟在后面。
王麻子躺在地上喊:“我起不来了,我要去医院,你包我医药费。”
朴正东没有理他,头也没回,领着两个孩子朝前走,一转弯就到了成钢家。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了。朴正东说,别做饭了,到我家去吃。成钢说:“不,我要在家等我爸妈和哥哥回来,他们回来看不到我和弟弟会着急的。”
朴正东说:“别去打水了,我去给你把水缸挑满,让你阿姨做好饭给你送来。”说完就回家去拿桶挑水去。
成钢小声问玉莺儿:“东西还在吗?”
玉莺说:“在——给你的书包。”成钢接过书包,拿出那个油纸包,他想要把它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想起了刚才发了半盆玉米面,就把油纸包装了个塑料袋里,埋到发面盆里。成钢从厨房回来,对玉莺说:“谢谢你,今天多亏了你。”
玉莺正搂着成城说:“不怕,姐姐不去上学了,和哥哥一起陪你玩。”
黑虎回来了,它匍匐在成城脚下,摇着尾巴。今天早上它是跟着被抓的家人一起走的,革命往回赶了它好几次,它都是回头走几步,又追上去。
玉莺抚摸着黑虎的脑袋,成钢低头问玉莺:“你相信我爸爸日本特务吗?”玉莺说:“我看了那包东西,你爸爸是抗日英雄,要不咱们把那包东西拿去跟他们讲理去。”成钢说:“玉莺,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那些证件,我妈说现在的人什么都不信,怀疑一切。我爸爸擅自离开组织,没有了那些证件,就永远不能证明他的清白了,因为当时的战友和领导都牺牲了。”
玉莺说:“我保证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天快黑了,妈妈和哥哥都没有回来,眼镜田青来了。她跟成钢说:“我问工作组的刘组长了,他说没事儿,过两天就放回来了。”眼镜田青让玉莺儿回家,玉莺说要留下来陪成城。眼镜田青说:“都这么大了,怎么能跟男孩子一起住呢,跟我回去。”成城说:“玉莺姐,你回去吧,有我哥在,我不害怕。”
其实是玉莺儿害怕,她想起了那年挖萝卜的时候,因为豪强的嫂子难产,人们乱哄哄地议论是要大人还是要孩子,她就突然对成钢说:“哥,我害怕。”成钢跟她说:“别怕,你跟着我。”
“你跟着我。”这话到现在玉莺儿还是误解的,误解让她很开心。
淑娴来了,看到玉莺儿不想跟她妈回去,对玉莺说:“你回吧,今晚我在这儿。”
玉莺跟着她妈回家了,淑娴说:“我去看了,他们不让我见,听说你哥挨打了,我找大队长,他说他会想办法,你们别担心,我给你们做饭。”
成钢说:“嫂子,不用做饭,姬顺妈说她做了送过来。”
“哎哟,这还没结婚呢,可不能叫嫂子,还是叫姐吧。”淑娴的妈王玉青进来了,对淑娴说,“快回去,你爸让你帮他理账。”
淑娴说:“我不会理账,今晚我不回去了,住这儿。”
王玉青说:“你这孩子,你还没过门儿,住这成什么体统,还不让人戳脊梁骨啊,你让我这脸面往哪儿搁?”
朴正东和姬顺进来了,姬顺提着一篮子白面馒头,朴正东端着一小盆酸菜鱼。朴正东打招呼说:“他亲家也在啊,我给孩子送饭来。”
王玉青说:“看你说的哪儿的话,这还没结婚,还不能称亲家。这不吗,淑娴说要住这儿,没过门儿的大姑娘住这儿算什么啊,传出去不好听。”
朴正东把菜盆放在桌子上,说:“淑娴,跟你妈回去吧,这儿有我呢,我跟我闺女今晚都住这儿,我们东北人没这个讲究。姬顺,带你弟弟吃饭,我送送你张家大娘。淑娴,走吧,回去吧。”
送走王玉青和张淑娴,看着三个孩子吃饭,朴正东说:“成钢啊,别担心,你爸你妈枪林弹雨里过来的,这算不了什么,过两天就回来了,人这辈子总有坎,可也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明天去找找大胡子,让他帮着想想办法,他的办法多,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