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几天,发救济款的大会还没开,钱富贵死了。钱富贵死了,跟发救济款也没有什么关系,不死也没有什么关系。他是用他老婆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割了手腕子,是因为他那腿疼得受不了,又溃脓了,他坚决不去医院,上一次住院治疗,医生都说了,除了截肢,也没有办法治。再也站不起来了,活着,除了挨批斗,就是让孩子替自己挨批斗,再也没有别的用处了。钱富贵不想再拖累老婆孩子了,死是最好的解脱,全家人也都解脱了。他死得安详,还带着微笑。
钱富贵老婆钱解放他妈韩佳玉却说老伴是给赵狗屎害死的。要是开忆苦思甜大会那天赵狗屎不是让民兵抬钱富贵去批斗,解放就不会替他爹去被批斗;仅仅是钱解放替他爹挨批斗,钱富贵也不会死,钱解放替他爹被批斗也不是第一回,挂个牌子低着头,站台前听一片“打倒”的口号声,完了就离开会场,回家,该干啥就干啥,也没多大事儿;要不是赵狗屎让四类分子都跪下,解放就是不跪,大成子和张沟子架胳膊按脑袋让解放下跪,哑巴红梅就不会冲到台上,嗷嗷大叫;要不是哑巴红梅推开大成子和张沟子,紧紧抱住了解放,解放也不会不管不顾地抱住了红梅,赵狗屎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告钱解放耍流氓;哑巴不会说话,一切还不是由赵狗屎随便怎么说,说不定就给解放抓起来。事情不是弄到这个份儿上,钱富贵也不至于自杀。说到底,钱富贵就是赵狗屎害死的。
红梅和解放在大会台子上拥抱这事儿在哈拉库勒炸了锅,传言说是钱富贵为了逃避批斗,让儿子勾引哑巴,这回解放是非得娶哑巴不可了,钱富贵可是把解放害惨了。韩佳玉说要不是哑巴缠上了解放,她老伴也不会死。韩佳玉还说她死也不能让解放娶了哑巴。
钱家人安安静静,没有人哭嚎。解放妈韩佳玉流着泪给老伴擦身子,换衣服。解放去找大胡子报丧。大胡子赶紧安排人做棺材,料理后事,一切从简。姜老汉带人连夜做了两副杨木薄板棺材,别人问他为啥要打两副棺材,姜老汉说:“这料下多了,顺便做出来给我自个留着不行啊?赶明儿要是我去的时候,也少麻烦别人了。”
“行,你自个留着,没人跟你争这个。”
钱富贵下葬的第二天一大早,有去拉屎的人发现,姜木匠姜经国吊死在木工房旁边的大马圈里了。
人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姜老汉可能是国民党特务,你听他的名字就像。”
“什么像特务啊,是跟蒋介石的儿子一个名字,也不知道他爹妈咋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太不吉利。”
“也可能是因为说错话了,一时想不开,那天开会他就说的太多,说到挨饿那几年的事,怕上纲上线。”
姜老汉干集体的活儿卖力,帮乡亲的忙尽心,活着的时候人缘儿不错,可现在这人心也不知道是咋地啦,人一死,就不往好处寻思,也怪姜老汉,上吊总不算是“好死”。其实,一准儿是钱富贵的死让姜老汉受到了启发,死是最好的解脱,有时候一个人死了,能让好几多人好起来。姜丽丽哭得死去活来,她嚎叫着:“都怪我——都怪我啊——”
成钢知道,姜丽丽她妈要带姜丽丽去跟儿子生活,姜丽丽就可以转成城市户口,吃商品粮了,可是姜丽丽发誓死也不离开她爹,结果是她爹死了,她爹是为了让她离开哈拉库勒,吃上商品粮,才死的。自从和老婆赵月娥冷战,姜经国就时常想到死,表面上看,他成天乐呵呵的。姜经国下葬没有几天,姜丽丽跟着她妈赵月娥投奔她同母异父的哥哥姜豆豆去了。临走的时候,姜丽丽对成钢说:“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让大哥记着,常去给我爹扫扫墓,烧个纸钱。”成钢的大哥爱国是姜老汉的徒弟,姜丽丽把爱国叫大哥。
一场犹如叫花子聚会的大会之后,死了两个人,两个都是哈拉库勒公认的好人,一个老地主,一个老贫农,一切喧嚣戛然而止,乌鸦也不在村口的大柳树上聒噪,广播喇叭也不响,晓露不知道该播放什么。
学生们在没精打采地上课,一个个破衣烂衫的,张滑头在大会上讲,要艰苦朴素,不能讲究吃穿,穿新衣服会沾染资产阶级思想。队革委主任的话就代表革命,没有人敢不听,怕找到批判的麻烦,文老师从隔壁老王那儿借了件破褂子穿在中山装外面。张主任还讲:“学校的革命气氛不浓,墙上也没有贴什么宣传字儿画儿的,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于是,文老师要求每人都用白纸写毛笔字,也画些漫画,贴墙上。他拿来很多报纸,让学生用毛笔从上面抄下来,让晓露和淑娴仔细检查,保证不要因为多字、落字、错别字而出现不当言论,全校都在毛笔字,手、眼、心都绷得紧紧的。
成钢看报纸,特别注意报纸上的照片,没有看见一张破衣烂衫的,他不愿意穿又脏又破的衣服,“文老师,你看报纸上的学生,没有穿破烂衣服的。”
文老师说:“你不想穿就不穿吧,别讲那么多道理,现在犯错误的,都是爱讲道理的。”
成钢悄悄脱下了罩在自制绿军装外的讨饭褂,晓露和淑娴都笑了,也脱了自己的破衣裳。晓露还轻轻地唱起来——
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
朗里格朗朗里格朗,没有钱也得吃碗饭
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
朗里格朗里格朗,朗里格朗朗里格朗
贫穷不是从天降,生铁久炼也成钢
也成钢
……
“打住,这歌不能唱。以后再也不许唱,今天我们谁都没听见,下不为例。”
没过两天,学校南墙上就贴了一大片用毛笔写在大白纸上的作文,或者是画的漫画,像是新衣服上补了些零碎的小补丁。学校里大部分的学生都脱了补丁摞补丁的破衣裳。
又过没几天,县上来了一个干部,滑头张醒根被抓起来了。“抓起来了”,是老百姓的说法,准确地说是“隔离审查”。就隔离在大队办公室旁边那间装救灾物资的小仓库里,现在空着,没有床,就铺了些芦苇和麦草,滑头的老婆郭美丽来给他送饭倒屎尿桶。
这事儿还是出在那个像叫花子聚会一样的大会上。那天公社和县上的领导都没有来,派来个记者,照了些照片,写了篇报道,寄到报社去。报道稿的文字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那些照片,报社审查的领导认为现在公社哪有穿这样的,就是旧社会逃荒的也没有全都穿成这么破烂的,这是故意抹黑,用心险恶,就把这当成一个事件,报告给上级,上级要县上调查这件事。也该滑头张醒根倒霉,县领导班子里,张滑头那一派的公鸭刘大宝犯了生活错误,下台了。公鸭就是春耕时候开着吉普车到哈拉库勒新荒地拿着喇叭讲话,扶着犁拍照的那一个,因为说话像公鸭叫,大家就给他取个外号叫“公鸭”。
犯生活错误,哈拉库勒人都懂,就是淫秽的一种隐晦说法。那时候不容易犯经济错误,经济错误跟物资金钱有关系,没有太多的物资,更没有太多的钱,管得又严,就不容易犯这方面的错误;生活错误就不一样了,生活错误跟女人有关系,女人越少,还越是容易犯生活错误,好像还真没办法严管。再说经济错误要有直接证据,也容易拿到;生活错误就不容易拿到直接证据,就算是直接证据,也是既可以说成是谈恋爱,也可以说成是耍流氓的。反正公鸭刘大宝是犯了生活错误,没有人能保张滑头了,张滑头就被“抓起来”。
张滑头犯的是“政治错误”,这在当时也是可轻可重的,同一件事,轻,可以无罪;重,就不好说了。张滑头被隔离审查了十几天,他老婆郭美丽对县上来调查张滑头的那个干部犯了“生活错误”,张滑头的“政治错误”就变成了“方法错误”,被“放出来”了,没什么事儿,就是再不能当主任了,主任还由归田大左担任。成兴邦非要改成个成归田,现在有了“归田大左”的名号,怎么都让人觉得跟日本鬼子扯不清。他老家是东北的,原先有过一段时间叫做“满洲国”,要说扯不清,还真的扯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