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 马骡
两个樵夫满载而归,松枝树根要放在外院,以备除夕晚上的旺火之用,而那棵柏树,我们就手就要把它“栽种”在内院的正当中。内院整个是青砖铺地,正中间却是一块长方的石条,石条的正中又有一个拳头大的圆洞,圆洞上有个盖子,这个盖子好像就是挖洞时剜下来的,盖上去严丝合缝不差毫厘。这个圆洞究竟是什么功用,父亲也说不清,反正从他记事,就是每年过年取下盖子,掏出新土,栽上年柏。如果此洞真是专为栽柏而设,你就知道年柏在村人心里的分量。每年从石条上取出那个圆圆的盖子的时候,我都在想,这么的大宅院,我的先人们在修盖时竟然把这样的细节考虑得如此周到,莫不是老祖宗也和我一样是个精干到酷毙帅呆的处女座吧。
年柏和旺火里的故事很多,有苦累和欢愉,有坚强和成长,还有,还有我们哥姐此生解不开的谶兆,坐思夜想的哀伤。
年是岁月凝结而成的念珠,在慢慢捧出它们之前,我们还是回到正在翻修中的椽廊。
父母和姐姐她们大概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山上山下的劳累,把伐来柏枝一根一根劈成檩条,终于在院子里的梨花杏花争相开放的时候,材料基本齐备。母亲娘家村里的老赵提着他的瓦刀灰线,说着河南话叼着“大前门”,喊叫着来家帮工的舅舅、姑父和邻家叔伯上了檐顶,提灰抬料,叮叮梆梆,开工了。土木工程最耗人力,已经上了年纪的姥爷姥姥帮衬着姑姑她们,蒸馍捏糕烧水做饭,宅院里好一派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社会主义农村蓬勃浩荡的春潮涌动。
整个翻修工程持续了大概半月,当父亲运走最后一笼渣土,庭院被扫刷干净,一家人坐在圆门前的玉黄树下有说有笑吃着晚饭,明晃晃的月亮从山的背后盈盈而起,梨花杏花蔌蔌落下,清辉投下树影,铭柱正正堂堂,椽廊就像一顶展簇的新帽,得意地罩在宅院的额眉,接受着主人不停的夸赞……
春耕结束的时候,一匹漂亮的小马骡来到了我们家。
那一天放学回家,一进大门我就看见了它,个头不大,黑黑的体毛,长长的马鬃,拂尘一样的尾巴在屁股上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崭新的笼头勾勒出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和那肉肉乎乎的大嘴巴。太可爱了,我扔掉书包,一下子冲到它的近前,马上就想摸摸它的脖颈,父亲和母亲正在旁边给它准备草料,见此情状,立即起身把我拦下:傻儿子,对生人它可是又踢又咬啊。我只好退了两步,站在那儿手舞足蹈。可能是对新环境还不太熟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马骡立刻警备了起来,两只耳朵直愣愣地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噗噗打了两个响鼻,逗得我哈哈大笑。它却越发紧张,前蹄不停在地下啪啪地刨着,在它黝黑明亮的瞳孔里,我看到了宅院和自己的影子。
父亲说,它是一匹马骡,是姥爷邻居家的那匹大红马的孩子。那匹大红马我是见过的,小的时候,每次去姥姥家,姥姥为了哄我高兴总会带我去看它。一个大大的木头马槽旁边,大红马一身油光,总是昂首挺胸,发达的腿肌就像雄雄的山丘,如果它心情不错,就会发出嘹亮的嘶鸣,这样的嘶鸣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比世界上任何的声音都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