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 安乃近
我不知道,这时候爷爷是不是在想念一个人,早早就离他而去,连他的两个小孙孙都能没见过一面的,奶奶。
奶奶走的时候不到六十岁,是1970年农历的腊月,因为重感冒。村里人一般不会把感冒当病,头疼脑热都是扛着,该干啥还要干啥,顶多就是额上拔个火罐,铜钱刮刮脊背,要不就是多盖层被子发发汗睡一觉。年关将近,可能是忙里忙外受了风寒,奶奶的感冒同样没引起重视,只是晚上的时候,父亲喂了她两粒安乃近,蒙头睡下。没想到半夜时候,奶奶呼吸急促、大汗不止。母亲说,整个被褥都给湿透了,严重脱水。当时文革正盛,寒冬腊月的深夜父亲急急去寻乡医,然而怕被批斗,乡医竟躲得不知去向……
我查了“安乃近”:安乃近系氨基比林和亚硫酸钠相结合的化合物。20世纪20年代开始作为解热镇痛药用于临床,作用于体温调节中枢,使皮肤血管扩张,血流加速,出汗增加,散热加速而降低体温。70年代本品所致严重不良反应引起临床广泛关注,陆续报道指出安乃近临床应用有引发致命性粒细胞减少症的危险,据此美国1977年停止该产品多种剂型的临床应用。
父亲抱憾终生。后来他买了大量的医学书籍,愣是自学成了没有注册的“赤脚护士”,几十年为村人打针扎针,敷膏换药。
奶奶不仅走得恓惶,而且连丧礼也不能办。文化革命的年代,破除四旧的年代,一个乡村的妇人抚儿育女一辈子,连人世间最后的体面都被剥夺。母亲说,披麻戴孝不可能,就连烧纸上香也得在晚上偷偷进行。腊月二十八,奶奶下葬,没有灵棚,没有纸幡,没有吹打,就像她没来过这世上一样。天寒地冻,她被暂厝在了一处向阳的山岗,等待爷爷百年之后才能一起入祖坟安息。
一家人洗洗涮涮,准备过这个1970年的年。
正月里,爷爷又添了一个小孙子,但这样的欢喜似乎并不能冲淡他的悲伤。奶奶的突然离去让本来就话不多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开春之后,他主动向队长要求,要去奶奶厝居的山地春耕。于是,村人看到一个老人和一头耕牛,在那个山岗上岑寂着来来回回,日头把他们的影子缩短又拉长。土崖上粉红的桃花很没意思地盛开着。后来有村人发现,爷爷在不停地自言自语,一犁又一犁,过来过去,喃喃不歇,他在和奶奶说着话。后来,有村人发现,好几天傍晚收工,爷爷都会在奶奶的坟头嚎啕不止……
爷爷根本没注意到,贪吃的黄牛正在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因为一口返青的草,跌落到山崖之下……
队长和民兵连长找上门来说,春耕时节,损坏集体的耕牛,有意无意说不清,公社革委会决定严肃查处,不仅赔钱还要坐牢。爷爷和父亲反复赔告,人家容了一夜。父亲说,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去坐牢,爷爷说,这么一大家子,孩子们还小,没了家当怎么养活他们?反正就这条老命,钱不赔,人由着他们去。母亲说,父子俩商量了一夜,争执了一夜,黎明的时候,爷爷把自己的铺盖卷了起来,用绳子扎紧,准备队长们一来,就跟着他们去坐牢。
父亲趁着去厕所的机会,溜出去找到了队里当干部的一位曹姓本家族亲,让他无论如何向公社的头头们疏通,并签字画押立下了赔偿字据。天亮之后,队里的人没有来。
那张字据的副本,我们见过,公章、名章、父亲的手印。
奶奶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是一张两寸的合影,就在老宅的椽廊下面,和我的老姑以及她的侄女。穿着灰色的斜襟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瘦瘦的脸颊,凹陷的眼窝,高高的额头,梳着发髻,没有阳光,只有一丝浅浅的笑容。
我和哥哥上了县城的高中后,专门到新竹林照相馆,把奶奶从那张合影中翻拍分离出来,放大成单独的遗像,可惜年代久远又像素不高,勉强四寸大小。每年过年,我们都要把爷爷奶奶的遗像拿出来,紧挨紧摆在一起,点蜡祭供,上香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