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办的小煤窑刚开始起步的时候,完全依靠的是人力,别说铲 车和挖掘机这些彪悍玩意儿,就连坑道里往外运煤都没有绞车,全靠男人们一辆平车搭一根皮带吭哧吭哧往出死拽。土地上的人们似乎没有吃不下的苦。虽然这样的劳动效率极其低下,对资源的浪费也相当严重,但能挣到土地之外的钱,对急于摆脱贫穷的村人来说,哪能管得了那么多。
产煤大县连一个像样的焦化厂都懒得建,吃煤就够了,洗煤啊 炼焦啊这些要投资要脑筋的事让那些祖上没有留下“乌龟”的外县人去干吧。这就催生了一个行业——运输户,一些能人们买了卡车,跑起了一带一路,在县际之间甚至更远的路上,做着倒买倒卖。
最早的运煤车只是普通的卡车,也就三五吨的样子,连自卸功能都没有,上货卸货完全靠人工一锹一锹。即便后来先富起来的能人们,鸟枪换炮将普卡升级成有了千斤顶的大卡,卸的问题解决了,装的问题仍然还是问题,还得组织人力。
运输户为了多拉快跑,一般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装车队伍,专挑有力气的后生,给的待遇也高。但这样的苦不是谁都能吃得消的,四五米高的卡车,好几吨的容量,一锹一锹将死沉死沉的炭块甩上去,精干后生干几天也得歇一歇,他们一歇,煤场上就会传来“军情”,父亲就会利用空闲挣点外快。
初冬的一天晚上母亲心急如焚,灶上预备给父亲煮面的水开了一次又一次,离平常下班已经超过一两个钟头,可就是迟迟不见父亲回来。母亲出去向煤窑上的村人打听,人家说下班走的时候看见父亲正在装车。以前父亲也常常因为临时补缺回家晚,但从没有晚到如此程度。母亲实在担心,于是焖了火,披了件外衣,叫上我一起到煤窑看一看。
月亮已经老高,照着清冷的村庄,夜鸟在远处鸣叫。我和母亲 沿着通向窑上的小道迤逦而行,母亲嘴里不停地念叨,装上一车半车也就行了,就不知道让人担心……
我俩出村下山没多远,就看见山坳里一个矮小的身影正缓慢向上移动,正要仔细辨认,山谷里传来了一阵持续不断的咳嗽声,母亲说,就是父亲。
回到家,停电了。那时候村里停电是常有的事,甚至除夕大年也不放过,乡里供电站的老乔说是要减负荷,其实后来出外上学我才知道是在保障城里的供应。
母亲点起了煤油灯,捅火下面。父亲蹲在热乎乎的炕头,笑眯眯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天加班挣下的钱,那时还没有伍拾壹佰的大钞,黑乎乎的零钞折叠起来,厚厚的,不少。昏黄的油灯下,父亲额上皱纹里仍在渗着细汗,没有完全洗净的黑尘,顺着“河道”蜿蜒流下。
母亲说,你和人家壮后生们飙劲,不要老命了这是……
父亲说,不知道为啥今天来的车特别多,人手根本不够,不能看着钱不挣嘛……
我和二哥当时正在上高中,大哥准备结婚,父亲这样拼是因为肩上的担子沉。
出事几乎是注定了的。年近腊月的深冬,又是一次很晚的加班装车,疲惫的父亲没能注意到山路上的暗冰,脚一滑,跪到了地上……起初的疼痛他以为是骨骼错位扭了筋,凭着自己在医书上学到的知识,坐在路边开始揉啊捏啊,然而不断加剧的痛感告诉他,可能是出了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