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升温,父亲在窑洞前后各加了一个炉火;为了升温,所有炉火全部用上了贵巴巴的焦炭;为了升温,父亲整夜守在炉火边,不停地观察挂在墙上的那支温度计……
塬下的条里,三户人家一排十八孔窑洞,另外两家的院子还没整,门窗也还没有安,敞着十几个大口子。空旷的塬,黑沉沉的寒夜,只有一处灯火。
那年放了寒假后,我主动申请成了父亲的助手。其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蒸麯烤坯这样的事只能父亲来做,就连翻缸这样的体力活,父亲也不让插手,这对于十几岁的小伙来说,很失颜面,但我知道,父亲在倾心完成一件作品,他不想有任何闪失。于是,我就只好专职做一名温控员,不时去看看那支长长的温度计,然后通通火或者往炉里添添碳。剩余的时间除了做寒假作业就是读《芙蓉镇》——上了高中的二哥从学校图书馆借回的一本小说。当时我不知道它已经获得茅盾文学奖而且正被拍成电影。屋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啸,我蹴在三十多度的窑洞里,背心裤衩马扎,汗流满面句句行行,感受着这个国家另外时空里那撼人心魄的人和事。这是多么穿越而又具有锐度的一幅画面。
接近年关的一天,父亲说,今天可以淋醋了,这意味着他的产品即刻就要下线。
淋醋就是往发酵成熟的醋麯上淋水,醋麯已经被装进一口特别的大瓮,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在接近底部的侧壁安有一个铁管做成的漏嘴,上面浇淋的水与瓮里的麯充分浸漫后,通过这个嘴嘴渗漏出来,流向接在下面的瓮缸里。不大一会儿,淡黄的水柱在瓮缸里激起水泡,发出滴哩哩的响声,浓浓的酸味弥漫了整个窑洞。
淋醋是个慢功夫,有点像浇花,不能猛灌,只能缓来,不然水都走了过场,就会功亏一篑。装麯的缸被两个条凳架了起来,为的是底下的瓮缸能有足够的空间。小个子的父亲要把滚烫的水从大锅里舀起来浇进麯缸里,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他想了很多种方案,都不是很得手,最后迫不得已只好帐中传令派两个助手上阵——当时我和二哥的身高都已高出父亲一头。上阵之前父亲手把手对我俩进行了短期培训,按什么节奏按什么速度,怎么照顾到边边角角,又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把自己烫着。让我们分别试验了两瓢水后,父帅看着满意,就给我们排了班,每人50瓢后轮换。
滴哩哩流到瓮缸里的就是醋的半成品,半成品必须转移至一两米高的大瓮里冷却,然后压轴的大角儿醯就出场了,粘稠粘稠的醯要按一定的比例舀进大瓮里进行勾兑,这也是个要劲的事儿,醯多了色太浓沉淀也会多,醯少了甜度和酸度不足,都会影响口感。
勾兑好的大瓮要拿笼布和草垫封口,静置一些时日。八九天后启封开瓮,酸不溜丢紫了吧唧正儿八经纯手工私作坊的醋就算正式出厂了。
那是一个明媚的日子,阳光透亮,雪后初霁,小山村银装素裹眉清目秀。一条条刚刚清扫了积雪的道路,蜿蜒着,伸展着,融化着,勾连着家家户户,仿佛蓬勃的心包上布满的血管。喜鹊们喳喳叫着从树梢上飞起,一团团的洁白被抖落被扬起,在光线里晶莹剔透。一群群的麻雀在雪地里跳来跳去,似乎不是在寻找食物,更像是在与天地同乐。公鸡们扑踏踏飞上院墙,伸长了脖子,东边刚叫一声西边又叫一声。狗儿们懒洋洋地钻出来,无所事事,随身又卧倒在了雪地里。牛和骡子瞪着黑黝黝的大眼睛如常一样静默着,肉乎乎的嘴巴里吐着一嘴一嘴的哈气,它们间或甩一甩屁股上的尾巴,你才知道时间的存在。
今天,父亲的醋厂决定启封开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