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 陪伴者
很多年以来,每当听到读到“空穴来风”这个词,我的脑电波都会与这段惊魂摄魄的经历自动联接。科学知识多了之后,慢慢懂得所谓地牛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物理现象,风力、温度、湿度和地形,在惊人的偶合之下,完全可能制造一场天地魔幻。我和马骡是幸运的,那个傍晚神祇合欢阴阳交汇,三体之中,我们竟然幸运地成了生灵的代表,虽然表现不够镇定,但这份来自宇宙的神秘礼物毕竟还是收到了。后来,高考,大学,我很少再去垄条耕作,为数不多的几次,也都是朗朗乾坤,“地牛”是断断不会轻易溜出来的。我曾蹲在那些低矮的“哑巴”的面前仔细观察,希望从它们的“嘴”里得到更多的答案,但它们什么也不说,一片荒草阴阴暗暗。
农村生活自然少不了鬼怪灵异,阴魂附体的妇人、魔障呓语的婴孩、诈尸还阳的亡人……城市之中,草非草,雾非雾,不见山风泥土,失了天地造化,喧嚣中的人们自然无法体会那山野之中的奇闻惊妙。黑夜里,坟墓上突突冒出的蓝色鬼火我是见过的;大白天,亡魂附体我也是见过的,这些都不是实验室里点燃磷火,或者心理学究们喋喋不休所能述状解释。
在耕作的间歇,我常常席地而坐与马骡对视,在它又黑又大的眸子里,有塬有峁有山有川,有轻轻摆动的柳枝,有簌簌落下的槐花,有一朵一朵的游走的云,有一团一团涌动的雾,有时是道上走亲戚的闲人,有时是对面田地里弯腰劳作的农人,有时只有面前这个穿着黄色的确良的少年,有时是它眨巴眨巴满眼的泪水。我很想知道静默的它在想些什么,或者为什么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默。那是一双温顺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完全与世无争。看着看着,由不得你要心生怜悯;看着看着,不由得你会忘记光阴。
当然它是有欢乐和哀伤的。当你轻轻抚摸它溜光的脖颈,它会回过头来,用肉乎肉乎的嘴唇挟拽你的衣襟。当繁重的劳作把肩胛的皮毛磨破,收工之后,它会躺在厚软的虚土上不停地打滚,久久不愿起来。当你将一筐切碎的青草倒入槽中,或者在干巴的秸秆上湿湿地拌些麸皮,它不停摇动的尾巴,和大口大口的咀嚼声,很强烈地在告诉你,它是欢畅的。即便你就是把吃剩的西瓜皮,随便丢入槽中,它都会在嘴里发出吭吭吭的声音,告诉你,它是多么幸福。二哥说,马骡是我们青春最好的陪伴者。那一年,他高考落榜,坐在田埂上,我俩看着大大的太阳落山。
二哥长我两岁,属狗,从小学起一直成绩优秀。小学,初中,高中,教过他的老师大多又教我。每次遇上相同的老师,他们都会问我,你是谁谁谁的弟弟吧,眼神之中都透着高兴,仿佛在告诉我,要像你哥哥一样做个好学生。
我们的小学就在本村,下头道区里的村庙就是我们的学校。村庙依崖而建分为上下两院,上院面南椽廊庭堂,下院面东是砖窑三间。父亲说,以前上院正殿里供着的是送子观音,边殿里分别是文孔圣武关公,下院三间窑里供着的是土地爷、药王爷和财神爷。我们上学的时候,村庙经过文化革命,庙里的神像炉台早已被清退出场,完全变成了劳动人民的孩子读书的地方。不知道什么原因,学校并没有占据更宽阔排场的上院,而是选择了更破烂一些的下院。下院中间的窑洞,也就是原来土地爷的府宅,成了我们的教室,左边财神爷那间住着老师,右边药王爷那间住着当时还没有落实政策,仍在村里晃荡的一个老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