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 窝囊废
头一天上学的娃儿要吃记性火烧,也不知道这个规矩是怎么来的,反正哥哥姐姐们说他们当年也是这般待遇。所谓的记性火烧,就是一种中间灌了糖的火炉烧饼。糖是在进炉之前就包在面饼里的,火炉一烤,包糖的地方就会鼓包,糖浆就会向四周流窜。母亲的技术好,糖浆流窜得很厉害,第一口就能咬到。酥软软的饼,甜滋滋的瓤,再加上柴碳的熏香,美妙极了。这种烧饼平时家里也吃,但一般不放糖,即使偶尔放,也是放不了这么多的。当时的糖叫古巴糖,应该是咱国家产量不够,从同志般的铁关系古巴那儿弄了些来的吧,反正是凭票供应。来之不易,自然倍加珍惜,家里有两个糖罐,一个由母亲把控,一个是爷爷锁藏。糖多只是其一,记性火烧更显尊贵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要是点红的。点红就是面饼包捏好之后,用筷子蘸上食红,在圆心的位置点染一下,红楞楞的,仿佛印度美女的眉心贴。
记性火烧自然是奔着记性去的,甜甜酥酥红心一点的冀望里,是盼着娃儿有个好脑筋,盼着娃儿有个好开端,盼着娃儿识文断字光耀门庭。
两个火烧,早饭吃一个书包里再带一个,母亲说怕我半中间饿。书包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样式仿了当时很流行的军用挎包,但布料来自于大哥穿过的黄的确良上衣,书包盖上的红五角星,母亲说,是从舅舅当年的红卫兵帽子上剪过来的。
本来一切进行的顺顺当当,又是糖饼子又是新书包,我是相当嗨皮,甚至觉得记性火烧下肚之后,脑子果然灵光许多,看着圆门旁边的杏黄树上那些黄澄澄的果子,和树枝上喳喳叫的喜鹊,都有点马上想写诗作画了呢。
问题出在衣服上。
母亲觉得上学是人生的最大的事,所以老早就作了盘算。在那年过年的时候就特意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那身衣服只是在过年的时候穿了一下,之后就被母亲藏在了箱底,想着就是让我上学的时候再穿。可那身新衣服,我心里并不喜欢。
过年的时候,我并没有将不喜欢告诉母亲,因为我知道那是她让父亲专门到县城扯的布料,又是她熬了好几天,把舅舅哥哥姐姐们的新衣服都缝纫好之后,特意在最后花心思给我做的。
我不喜欢,主要是不喜欢那个花色。刚刚八十年代,国家变化了,供销社的布料也不再单单是黄蓝灰。也不知道父亲提前和母亲商量过没有,也有可能是他特意想让他的宝贝老幺赶赶新潮——一块很花的布料,图案是横七竖八的圪针,颜色有红也有绿。现在看来,那是多么酷毙啊,但在当时,我看到布料的第一眼,就觉得十分的女孩子气,很不喜欢。心里不喜欢,嘴上我却一点都没说。父亲进趟县城来回是四十的路程,而且,关键是,他和母亲对那块布料都很满意,说是社会就是变了,新东西就是好。我年龄不大,但懂事。
过年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二小驴驴他们都直言不讳地指出,你这身,真女气。勉强坚持了一水,总算替换下去了。一春一夏,母亲都没让我再穿。我暗自高兴,以为母亲是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哪知道她是舍不得。
如今,看我吃了记性火烧,母亲按照她的既定方针,隆重地把“圪针”从箱底取出,放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换上。
天!这应该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纠结。
我仍然选择了不说,我觉得说出来肯定会伤母亲的心,但现实却又实在超出了我的自尊所能承受。勉强穿上衣服后,唯一的能做的——只有哭。
一家人谁也不知道我哭什么。母亲哄了半天之后,父亲开始不耐烦,以为我害怕上学,骂我没出息。母亲后来也开始这么认为,由劝变训,语气严厉。
母亲拉着手穿过了石塄,绕过了谷场麦秸垛,我的哭一直没有停止,后来还又加上了被误解的委屈。眼看就到了村庙,离学校就十几步了,在一颗枝叶庞大的核桃树下,我这个小小窝囊废,觉得死到临头了,想想可能在小伙伴们面前的羞辱,认为必须做出决断了,才抽泣着向母亲说出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