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坡叫吴甲坡,坡中间有个村子叫吴甲村。吴甲村是方圆最小的村子,大概住着不到十户人家。进城如果走小路,下山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走矿工路,煤窑上的工人在荆棘乱石中踩出来的,虽然很难走,倒也纯天然,而且到煤窑上说不定还能搭上拉煤的顺风车。另一条路就是走吴甲坡,吴甲坡担负着村村通的任务,虽然常常被雨水冲刷得不成个样子,但总还有勤快的村人农闲的时候义务去修一修。村人只要没什么急事,多会选择吴甲坡,一来这边路况好很多,二来中间有个村子,可以歇歇脚喝口水。
我第一次见到吴甲这两个字是在父亲的会计账本上,在我四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常常会交给我一些誊写的任务,特别是在年底结算或者交公粮的前后,表表册册很多,他真是忙不过来。父亲会把印蓝纸给我垫好,张王李赵一家家一行行我认真地照着草表填写在格子里。可能是因为吴甲村的人口少,乡里的一些统计任务经常就合并到了我们村。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次写下吴甲这两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好生喜欢。
也许,是和那个老头有关。
老头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吴甲老头。吴甲老头个不高,严重驼背,比我们村开小铺的王老令公驼的程度还要严重好多倍,胸口几乎快与地面平行。冬天又爱戴一顶平顶的雷锋帽,当他每次从塬上从小来的时候,远远看就像一个“5”在移动。吴甲老头操一口被本地化了的河南话,据说是某年某月黄河发威遭了灾,他爹带带他讨饭到了山西,吴甲人民用一孔原本圈羊的土窑洞接纳了他们。方圆十里八村大人小孩几乎没人不认识吴甲老头的,因为他很早就走村串户做着小买卖:卖丝线、卖顶针、卖扣子、收购芝麻,收购花椒,还卖我们最最喜爱的——糖豆豆、米花糖……
糖豆豆米花糖在我们的童年真算是稀世珍宝,因为这种东西家里做不来。糖豆豆不知是拿什么原料做成的,药片那么大,圆圆扁扁,好几种颜色,经典款是白色黄色和粉红色。含在嘴里不会马上化掉,没有“大白兔”那么甜,但却比糖果要有几丝丝别样的香,而且如果你舍得——嘎嘣嘣把它咬碎,甜香迅速融化并在嘴里瞬间扩散,直接冲进喉管——妙不可言。
米花糖是用大米做成的,具体是炸还是烤,或者是否灌进了爆米花用的黑炉先爆爆,不得而知,反正成品是膨化后米粒用糖浆粘在一起的,乒乓球大小的颗颗圆球。米花糖的口感有点像现在的萨琪玛,但不像萨琪玛那样完全没有烟火的味道,膨化的米粒也没有那么夸张,而且脆脆的也不腻歪。
无论糖豆豆还是米花糖当时的供销社并不卖,也许是利润太小的缘故吧,这就直接导致我们这些山里娃们要想美美地来上两口,必须等到吴甲老头,那个小小的“5”从塬上缓缓地移动下来。
在那个口味淡的出奇的年月,他可真是俺们的大救星。
而且,这两样宝贝吴甲老头每年只在冬天才来卖,夏秋时节他还忙着收芝麻收花椒做那些“大买卖”。
冬天,干巴的塬萧索的村,他穿了一件很厚很旧的对襟老棉袄,左右那么一掩,腰里拿细绳那么一栓插着烟袋锅,佝偻着咳嗽着,来了。
吴甲老头来啦,吴甲老头来啦……不知是谁首先放倒了消息树,整个村庄很快就会被这动人的消息点燃。小伙伴们奔走相告,眼睛里充满了圣诞节一样的光芒……踏踏踏踏,都是小跑,各自回家筹措可能的钱款……
宝贝们就在他的怀里揣着,贴着胸骨,当然,糖豆豆和爆米花是分开装的,是两个已经被油脂染黑了塑料袋。
都是钢镚儿,吴甲老头会慢腾腾地一个一个数清楚,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白布袋——一个也已被染得黢黑的白布袋子,把钢镚妥妥放进去,收好揣好后,才会从怀里的另一边把塑料袋取出来,你要买糖豆豆,他就把米花糖先揣回去,你要买米花糖,他就把糖豆豆先揣回去。接下来就是把那双,布满裂纹老茧的手,伸进袋子里面一捞,然后,眯着他昏花的老眼,一粒一粒,发货。
那样的冬天现在回想起来,嘴里都会甜甜的。那样的幸福,不只是因为贫穷和匮乏所造成的欲望的简单满足,更主要的是两样吃食里包藏着山村孩童对山外世界强烈的好奇和渴望。
佝偻着的吴甲老头不知道何时从塬上消失了,人们只是说,他不来了花椒没人收了。他没有婚姻也没有儿女。
湖南花们安静了一阵子又开始哼哼,可能是午睡够了,或者是挤在一起睡得并不如意吧。父亲把擦汗的毛巾缠在了车把上,对我说,咱们上吧,我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