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 “芬芳”
“四条汉子”粗壮的身体,没有靠得住的脚跟和脚踝是不行的。脚跟是愣头愣脑的立方石,脚踝胖嘟胖嘟,就像一个石头做的鼓。无论立方的石基还是胖嘟的石鼓,多少年的风雨剥蚀,石匠们一锤一凿留下的斜纹已然清晰可见。每次看到它们我脑子里都会油然而生一个画面:粗臂大锤,叮叮笃笃,石屑飞溅。周游河山,皇宫相府或豪门大院里,这样的石基和石鼓并不鲜见,比起这样的脚跟和脚踝,可能要精致奇巧百倍,但看到它们,我的脑中从来不会生出石匠们奋力的画面,也许是只有自然纯朴才会带着灵性吧。这倒有点像看到大街上美艳的女人,美则美矣,但总是让人不来劲。你知道,“大汉”们这样站立,对于一个时常跟着哥姐们爬坡下沟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岂能放过这屋门前现成的“拓展训练”?踩着石鼓抱着大柱向上攀爬,就成了我们日常的“体育课”。父亲母亲对于我们这样多少有点危险系数的体育课从来没有喝止过,反而会站在一旁笑着观看。大概就像《动物世界》里,老豹子看着小豹子练习上树一样吧。
有一天,“小豹子”终于还是出事了。
那时的我大概正上“幼儿园”。说是幼儿园,幼儿倒是不少,但实在算不上“园”。60、70年代,国家正在“备战备荒”、“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人民公社如火如荼。无论农村还是城市,两三个孩子的家庭只能算是刚“及格”,尤其在农村,三四个很普遍,五六个不算多,八九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集体劳动磨洋工的时代,人多的家庭就可以挣到更多的工分,人多力量就大。最主要的是,国家当时需要人口,战乱多年,急于求成,又信奉人定胜天,没有人怎么胜天?二三百人的西岭村,我这个年龄同一属相的就有13个。所以,凑个“幼儿园”根本不成问题。之所以说它根本算不上“园”,是因为,老师根本不是什么老师,就是队长他老婆;估计也就是念过一两年书,刚刚脱盲吧。玩具也没什么玩具,除了十几个白色的小皮球和两副系着红绸的铜镲儿勉强可以拿得出手之外,剩下就是一台废旧的柴油发动机。
每天一早,爷爷和父亲母亲被村里的大喇叭吆喝着上地之后,我就会被已经上小学的哥哥“捎”到“幼儿园”。“幼儿园”在枣园里区,是两孔新挖出来的土窑洞,新筑的土墙,院子里胡乱栽了些小树。由于紧挨着生产队的“饲养园”(牲口们吃住的地方),每天一入园,我们就不得不闻着骡马粪便的味道。你可能觉得这样的规划有点问题,怎么能让祖国的小花朵们天天闻腥逐臭呢?一开始,我和小伙伴们也常常向父母哭诉,但后来才明白,这样的规划真是藏着智慧。三四十个不大的孩子,不是你哭就是他尿,队长老婆怎么能招呼得过来?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拉着我们到隔壁的饲养园。饲养园那就是城里的动物园啊:大青骡噗噗地打着响鼻,黑犍牛不停地嚼动着嘴巴,大红马长长的尾巴在亮油油的屁股上左甩一下右甩一下,还有那个动不动就扯开嗓子啊呕啊呕喊叫的老毛驴……谁还顾得上哭闹,谁还会想到骡马的粪便是臭的呢?
也许正是在幼儿园时落下的“病根”,到现在我还一直有一个怪癖,觉得的骡马的粪便并不怎么臭,反而有种难言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