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 送饭
生产队的劳动,大姐二姐是参加过的,二姐说,刚刚参加那样的劳动时她哭过很多次,体力跟不上倒在其次,关键是心里和面子上受不了。比如,在盛夏麦收之前,要对已经长到尺高的玉茭进行第一次锄草。队里所有的劳力被分成若干小组,每组一块地,大家会从地头同时开始,不到半个小时,距离就会拉开,熟练的老手,可能已经到了另一边的地头,不熟练的她们,常常是地的中央都不到。到头的老手,坐在地畔说闲拉呱,死活出不去的她们汗如雨下。
当然,会有好心的大爷大妈到头后会折返回来接一接她们,但这样的情形并不会每天存在,因为要挣一样的工分,人家不可能时时发扬社会主义的无私情谊。等她们好不容易锄到地头了,老手们已经歇了好半天,队长催促着下一轮又开始了。来不及休息也倒罢了,关键是,一趟过来之后,队长偶尔还会检查,锄得不太干净的,别人继续休息,你得重新返工。我问二姐,大姐就没哭过吗?二姐说,大姐手快嘴快,糊弄个队长绰绰有余。
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我没有参加过,但我们家的“集体”劳动,我是参加过的。上了初中就是半大的小子,家里早已联产承包,周末假期跟着父母下地就是时常的“作业”。麦收之后,骄阳似火,暑假刚刚开始,谷苗正好过了脚踝,得对它们进行间苗。庄稼的种植大致是两种方法,一种是点种,比如玉米,土豆,以及白菜、番茄等蔬菜作物;一种是播种,比如小麦、谷子,以及糜粟、高粱等等。点种,是手工操作,一粒一粒的种子或一株一株的秧苗,在下种时就被巧媳妇们控制好了株距行距。播种,是机械操作,种子被倒进一种叫耧的农具里,牛骡牵引,一排一排种下去。耧这样的播种机只能控制行距和稀稠,也就是只能做到把种子一行行种入土地里,再没有能力让它们单门独户分家另过。小麦、糜粟这样的作物是不用间苗的,它们就爱挤着生长,挺多是经验不足的农人误判了年景,稀稠不能顺了旱涝,多收或少收那么三五斗。但谷子它们不行,种子颗粒太小,种的时候没法点种,长的时候又不爱热闹。所以在它们长出来以后,就要间苗——把“多余”禾苗拔掉,顺便隆土锄莠。
间苗这种活计,一两个人不能干,因为速度快不了,干一整天都不见个模样,禾苗却是一天就会窜高不少,这种活必须全家总动员。正是数伏的大热天,土地就像烧饼的鏊子,稍微猫腰低头,你就会看到对面的坡和树已经被升腾的热气虚焦,鼻腔里全部是土块焦干的味道。手里握一把小锄,脖里搭一块毛巾,蹲在谷苗的土垄上,一株一株地拔,一苗一苗地过。腿麻了跪着,腰酸了趴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口地呼吸着,吐出它们所连通的所有水分……终于有一次,看着锄到地头后折返回来接我的父母哥姐,发麻的双腿跪在地里,再也无法承受的泪水奔涌而下。这是我在田地里唯一的一次流泪,尽管后来更累更苦的农活也都干过。
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力和酸涩。
诗人艾青曾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两个姐姐初中毕业就参加了队里的劳动,她们的命运被时代驱使,走得磕磕绊绊,辗转辛苦。姐姐们说,那时候,最盼的就是看见“小常长”。他来了,饭就来了,无论劳作进行到什么程度,不等队长喊,大家都会马上停下来,跑到地头,寻找各家的饭袋。无论什么样的饭食,大家都不会攀比,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攀比,差不多都是窝头、大饼。谁家要是包了野菜包子,槐花锅垒(一种蒸制的面食),那就等于是给大家发红包,先抢光了再说。
村子里,我们这些放了早课的孩子,时常会看到正挑着饭袋出村的常长叔,不由得就会异口同声而又十分愉快地喊起那脍炙人口的顺口溜:
小常长,敲铛铛,一锤一锤不慌张。
枣树就像他婆姨,到点就往底下站。
爱咳嗽来气又短,敲罢铛铛提裤裆。
不是队长像队长,不催公粮催送饭。
东家拌汤忘了盐,西家米汤实在咸,
都是铛铛惹的祸,挨千刀的小常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