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村里的老会计,父亲兼着很多的杂活儿,收粮催工自不用说,贴公告、搞普查、征兵、防火、弄海选、刷标语、开证明,还要招待蹲点的干部……很多大事小情都得从他手里过。村长换了一茬茬,无论是姓杨还是姓赵,无论是叫他哥还是叫他叔,父亲都是勤勤恳恳全心全意做着辅国老臣。几十年,从生产队到村小组,更迭了好几代,但老会计一直都是老会计。上了年纪后,父亲也真心推辞过几次,无奈村里人不依。
20世纪90年代末,煤窑挣了大钱后,终于想到应该给村里建一所像样的学校,当然更直接的原因是村长的侄儿媳妇开始在村小学做代教,庙里上课实在不太美气。
新小学的地点选在了“乌龟”背上,父亲自然成了监工。那时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上学的孩子,计划生育搞得人口锐减,活套一点儿的人家也早把孩子送到了县城。五七个孩子建一所学校,多少有些荒唐,但父亲却说,学校该建,几辈人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学校,一直在庙里将就,实在不像话。尽管煤窑上和地里两头足够忙活,他还是极认真地做着他的监工,砖木灰砂门窗桌椅,就和当年给自己家盖新宅一样上心用力。
新学校盖起没两年,撤乡并镇,乡政府撤了,初中撤了,没条件进县城读书的娃们被集中到了设在大村的中心小学,村小学废了。水泥大概都还没有干透,院子就长起了蒿草,从塬上望去,“乌龟”没来由地背着一座孤清清的空壳子。
自从学校搬到“乌龟”背上,没了读书声,没了孩子们的喊闹追逐,村里的老庙迅速破败下去,先是下院的院子塌去半边,接着庙门也被滑坡的泥土掩堵。村人说,幸亏娃们搬出去了。村人又说,娃们要是还在,庙就根本不会垮。
某一天,驴驴的弟弟牛蛋做了一个梦,梦见仙人和他说,你现在发了财,但你的财是散财,要想把到手的财守住,要想发更大的财,就得赶紧把村里的庙修一修。好端端梦见仙人,牛蛋被惊出一被窝的热汗,第二天他就找了村长——他本家的兄弟,拿出十万,说干就干。
父亲自然又是监工,这是2008年,北京奥运,四川大震。
牛蛋发的财也不算散财,勉强念完初中后,跟着师傅学了两年汽修,那时全县都在挖煤跑运输,补胎加斗喷漆换轴是衍生的产业,吃香得不得了。牛蛋脑筋好,很快就学艺成功自立门户,不几年,“牛蛋修车”就在208国道旁边名声大作。老板牛蛋靠修车起家逐渐又养了好几辆“大挂”,于是日子变成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好不舒坦。我大学还没毕业,牛蛋已经跻身县里乡里“有钱人”行列。年节时见面,牛蛋老板给我们递出的是“芙蓉王”“壹枝筆”。
牛蛋学名志文。志文要修庙,一时村里震动。
还能记得村庙老样子的老人已经不多,提出系列爱村主义价值观的王老令公也已过世,庙怎么修成了难题。好在庙的骨架尚在,需要讨论的无非是土地、财神以及送子观音这些仙人究竟下多大料立多大像。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难题,邻县请的包工头一来,一问预算,心里就有了数。
清明动工,钱称手工程进展就快。汶川地震那天,我在城里二十八层的高楼上左摇右晃被吓破肝胆,慌慌地跑到楼下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他正在庙里和工人清理碎石木屑,村里只是咯噔了一下,没咋感觉到震。我问工程进展如何,父亲说,大的泥塑已经成形正准备挂彩。父亲特意嘱咐,开光的日子大致定下了,人家志文让通知你们都回来,村里要摆流水席,并且也已经约下了戏班,给仙人们唱戏三天,每家每户都要捐些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