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寒假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勉强能够撑着双拐下地活动,但 要拆掉石膏板还得一段时间。开学那天,母亲搀着父亲送我到院门口,大红的灯笼在他们的头顶轻轻晃动,我沿着刚刚融化开的雪道,走过老宅,走过石塄,走过村庙……
直到父亲离开我们,膝盖上的钢圈都在,之后十多年里,那条有伤的腿总是不能太用力,走起路来多少有点跛。清晨或夜晚,半梦半醒之间,我无数次听到院子里跛踏跛踏走路的声音,早起晚归的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忙来忙去。
高中大学,工作生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山村离我越来越远,宅院渐渐成了年节才能相见的老友。每次回去,年幼的儿子都会问我,爸爸,你真的是在这样的院子里长大的吗?
老宅越来越老,只有过年的时候,我们才回去打扫一次。石条、椽廊、月亮门被风雨剥蚀得碱渍斑斑,玉黄树、李子树早已不再挂果,阳光照在裂纹很深的铭柱上,冷风吹过不再糊纸的窗棂……
对于我们一年一次的探望,老宅总是强打精神,当我们推开残破的大门,当大红的对联贴在墙上,荒芜之上的亲切,破败之中的温柔总是让人百感交集。
年轻人大都出外营生,整个山村渐渐枯萎,只有老宅门外那棵皂角树一年比一年兴旺。
它是山村唯一的一棵皂角树。它的年龄爷爷也说不清。
小的时候,姐姐们听了爷爷的话,将晒干的皂角捣成粉溶在水里浆洗被单,夜晚,被窝里会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父亲说,皂角 刺是可以入药的,能拔毒祛风破痈清疮,这让我想起了老宅月亮门旁边的蜈蚣墙,上面的飞天蜈蚣也是一样的功效呢,当年它们是不是结伴在曹府安家落户的呢?
过年的时候,按照塬上的风俗,每棵树上都要贴一片红联,上 面写上四字的吉祥话。父亲每年都会吩咐我们,“根深叶茂”一定要贴在皂角树上,这究竟是什么讲究,父亲也解释不清,只是说老辈就是这样。
也许正是这个特殊的“规矩”,让儿子兴奋莫名,每年都会抢着完成这联“根深叶茂”,而且还要让我抱着把它贴到他可能的最高处。
村里的老树大都遭过雷劈,村口的三抱老槐更是遍体鳞伤,有 一棵甚至被毁去大半。然而,这棵皂角树却看不出遭过任何劫难,每年夏天荚角繁坠,浓荫如盖,直至后来田园被毁村庄不再,它仍然壮硕如象,孤单单威凛凛立在上头道的中央。
父亲的膝盖完全康复后,仍旧回到煤窑照看锅炉。母亲下了命令,绝不允许再装一次车,哪怕车老板们给的钱再多。
空闲的时间,父亲只能看书。他研究起了周易八卦。
那是些极难懂的书,我偶尔翻开,光是爻彖巽艮这样的生字就让人痛苦不堪,更别说那些艰涩繁杂的卦辞和图形。很难想象,在黑黢黢乱哄哄的窑上,父亲是怎样做到的闹中取静,遗世而独立。
我大学准备开始实习的时候,二哥完婚,家里的经济压力大为缓解,父亲辞掉了煤窑上的工作,回到村里开始拾掇他的果木园,那些果树大都老枯,早已不再结果。父亲决定重新赋予那片土地以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