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醋厂关张后,在村办的煤窑上寻了一份工作,虽然父亲并不喜欢那“伺候人的活计”,但有了这份工作家庭收入就能稳定,而且在倒班下班后还不太耽误地里的农事——他不得不向生活妥协。
上世纪90年代,小煤窑在山里山外遍地开花,有村办的、乡办的、也有私人搭伙儿搞的,山岭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进入了战国时代,公路上各式各样拉煤的卡车川流不息,它们冒着黑烟喘着粗气扬着尘土,轰隆隆隆活活是在赶往一场战争。
隐藏在山坳中煤窑就像一条条贪吃蛇,将原本属于太阳下土地上的男人们几乎全部吸入腹中,当他们拖着疲惫的步伐从蛇肚里钻出来,再次走到阳光下,就像大地上一只只黑色的蚂蚁,
这是土地上最深刻的一次变化,超过了千百年来所有农村革命的总和,耕作和手工业从此开始退化,田园和牧歌从此开始消散。
父亲变成“工人”后开始有节律地“上下班”,母亲和我们不得不承当田地更多的农活,正是在那段时间,我们和马骡结下了深深的革命友谊。
做了“工人”的父亲给家里带来的物质上的变化相当明显,当年年底领回的年终奖是:一件可折叠的长沙发和一辆崭新的凤凰牌28自行车,全家人都很高兴。长沙发展开后可以当床,我和二哥无论谁睡在上面都是件很happy的事情。原先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早就超期服役,全身零件大都换了不止一遍,最关键的是,大哥当时正在谈恋爱,这辆车来的再好不过。
也许是因为物质的丰富,也许是因为那是我们在老宅过的最后一个年,那年腊月父亲母亲忙得格外起劲。
磨豆腐杀猪是年前必须完成的两项大工程,浩大而热烈。
从泡豆子开始到热腾腾的豆腐成形,磨豆腐拢共分五步。泡豆谁都会,即便现在的“九阳”时代,这一步仍然省不了,但母亲泡的黄豆,是她一粒粒种下去,一株株锄出来,一颗颗收回来,一瓢瓢分检过的,绿色纯天然。豆子泡上,我和哥姐的任务就来了——要去扫碱土,我们所说的碱土可能和那个学术名词不太一样。我们所说的碱土,是一种土墙经年风化后的细绵土,一般存在于向阳的老墙窝里,低头细看你就会发现上面有细小的白色斑粒。为什么是扫,而不是铲或者挖?因为只是那么一层,如果动作幅度大了,弄回去的就是黄土而不是碱土了。这个活儿说来简单,但它事关全局,直接决定着豆腐大事的成败。扫回来的碱土要倒进大铁锅里熬,说实话,散发出来的味道可不怎么好闻,本来嘛,你想想它们的出身。
熬过之后要静置,等泥浆沉底,上面略略发黄的液体就是大名鼎鼎的——卤水。卤水不是每年每次都熬,而且当年熬制的卤水,效果也远不如陈年放置之后。留下当次要用的,其余一般装入洗净的煤油瓶中——那是那个年代可用的最大的玻璃器皿了。卤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大人们会反复地告诫,不准碰,绝对不准碰,喝卤水是会死人的。村子里常有听说,哪个村谁谁谁家的想不开喝卤水了,没有亲见,听说而已。上学读《白毛女》,看到走投无路的杨白劳喝卤水自尽后,我才对这玩意儿真正有点害怕起来。但不免又总在想,这玩意儿既然如此狠毒凶猛,为什么入了豆腐就能立刻变成好人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