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 万幸
第一次是在马骡学会驾辕后的那年冬天。母亲说,年近腊月,家里喂的两头猪可以出栏了,准备卖到乡里的供销社。以前卖猪都是供销社开着“解放”大卡车上门来收,自从公社改乡联产承包后,供销社就很少上门,甚至每年要交的公粮,也得自己想办法送到乡里县里。马骡能够驾辕后,就像家里添了一部轿车,运输的问题不再犯难。
逮猪捆猪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隔壁椽廊院的光棍汉狮子二杆和复员退伍老军人孟大伯(二人故事可参阅前章)都来帮忙。在生产队刚解散的时候,孟大伯曾经和我家合喂过一头牲口,他是村里有名的车把式,使唤牲口很有一套,在调教马骡的过程中孟大伯出力不少。
肥猪被父亲和狮子二杆他们摁倒在猪圈里吱哇乱叫。母亲说,一听到猪的叫声,马骡显得有几分紧张,但在孟大伯不停地抚慰下,倒也还算平静。然而,当肥猪准备往马车上抬的时候,马骡开始惊慌躁动,它可能完全没有料到那样刺耳的尖叫竟然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就在肥猪被放上轿厢的那一刻,马骡彻底崩溃,突然发力迅速启动,拉着还没有在车上固定好的肥猪,拽着孟大伯飞奔而起……
母亲说,也就十几秒的时间,马骡、肥猪、孟大伯就越过了门前的陡坡,从村口的大槐树下消失不见踪影,只能听见肥猪惨烈的叫声……
母亲说,那一刻她的脑袋嗡的一声,觉得天降大祸天旋地转,猪和骡毕竟是牲畜,摔就摔了伤就伤了,人家孟大伯上了年纪,万一有点闪失可怎么办啊……
事后孟大伯回忆说,他以前也经见过受惊的骡马,以他经验的判断,年轻的马骡即便张狂些也力量有限,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撒手,想着是一上大槐树前那道陡坡,它的冲劲就会衰减,肯定能够拽住稳住,没想到马骡竟然是那样的烈性,自己完全就像坐上了飞机……他是在拐过大槐树后撒开手的,不撒不行了,再那样飞下去自己非搭上老命不可。当时肥猪已经被摔在了路边——被逮被摁被捆被飞又被摔,可怜蠢货的命运瞬间在不停的惊恐中转换,凄绝的叫声可想而知。孟大伯说,过了槐树,甩掉肥猪的马骡,简直就像当年他们战场上的炮弹一样,嗖的就出去了。
孟大伯无大碍,只是拽着辔头的手被勒掉了一层皮,毕竟年轻时当过兵扛过枪上过战场,身手敏捷。母亲说,等他们追到槐树下看到孟大伯没有出事,心里平复不少,但马骡驾着空车已经奔枣园里而去,只有荡起的尘土,完全看不到踪影。那时心里就是不停地在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撞着人千万千万不要撞着人。她和父亲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马骡出事就出事吧,毕竟是个牲口。
马骡幸运,奔了两道弯后,陷入一大堆松土之中,枣园里有人正在路边取土,车轮进入松土阻力倍增,马骡的四蹄也瞬时间失了威力,更关键是两道弯之后它已经不大能听到猪的叫声,于是一场夺魂摄魄的生死时速就此戛然而止。
母亲说,真是老天爷爷有眼,万幸万幸。
如果马骡的这一次劫难还算是有惊无险,那么第二次完全就是绝处逢生。
每当讲起那个雷电交加暴雨滂沱的傍晚,母亲总要先做一下深呼吸,稳稳情绪。她说,实在没料到雨会来得那么快,一看着天气不大对劲,她就和父亲赶紧收拾麦场,但终究还是没跑过人家老天爷。满场的麦粒刚刚装袋捆在车上,雷声和雨点就窜过来了。雨点倒还好,关键是嘎嚓嘎嚓的雷电,让马骡不能自控。母亲说,父亲完全就是捩着它的头往回走的,一刻不停地在喝斥着,可是作用并不大,马骡似乎预感到了不一般的暴雨,四蹄彻底乱了方寸,而且每炸一声雷就猛地往前窜一下。
麦场在下头道区,距离我家所在的上头道区,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路不远,但有两处窄道,都是刚刚能够通过马车。一处在“谦受益”家院墙外边,一处在我和父亲张贴“选民”的石塄底下。母亲说,过第一个窄道时还好,雨点很大但雨还不大。等走到石塄底下时候,山风涌着雷声,雨头驾着闪电,天盆子一下子被打翻了,那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倒雨,石塄上的水口整个就是在喷涌……呀,母亲颤抖着身体形容说,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样急那样大的雨,井沟里的雨声唰唰的,塬上的闪电一道接一道,简直就像天要塌地要裂一样,实在吓人。
就在石塄底下,昏天黑地,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骡急人慌,拖着满满粮食的骡车一个打滑,车轮溜出了道边……道下一人高的地方是个窑背,两三步宽,上面除了两个黑黢黢的烟囱,杂草丛生,窑背外面是七八丈深的断崖,崖下住着一户人家,他家门前是井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