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南来的头像

南来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2/23
分享
《云起西岭》连载

第一百三十六章 去者


牛头!是一个牛头,生动倒无需想象,黑黢黢的在木灰之上仰面朝天,角、嘴、鼻各处分明,就像刚从地底的某个神话界突然钻出来一样,红着双眼余怒未消……

我慌忙叫了父亲,父亲看了大为惊讶。母亲和哥嫂们陆续起床后,也都围着这个奇异的“火雕”啧啧称叹,大家都说这是个吉兆,牛年的第一天,旺火里就红红火火冒出一头大黑牛,这难道不是上天送来的祥瑞又是什么?孩子们起床后,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争着抢着要和“火牛”合影。父亲吩咐,大家都不要往外说,天机不可泄露。

每年旺火烧剩的木炭,父亲都要用火盆取了倒进炉灶里——那样的火力正好可以馏肉碗。那一年父亲放弃了这样的做法,而是让“牛头”自生自灭。整个上午,这位不速之客都在悠悠地冒着青烟,在逐渐消融的土地上,在迷迷蒙蒙的阳光下,在山村略略的醉意里,它似乎怀揣了某个神秘的使命,一言不发,坐观了一番吉庆和欢愉之后悄然遁去。

中午时分,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再次祭拜了祖先的牌位,焚了黄表纸,然后一手擎着香,一手端着茶水碗送至村口的大槐树下——这是送神的老规矩,先人们每年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和子孙们的团聚。

送神回来,父亲拿了铁锹将旺火的余灰用土掩埋。


开春之后,煤矿征地移民的传言更加有鼻子有眼,新村准备建在哪里,什么样的院子能赔偿,什么样的窑洞不赔偿,树木怎么作价,土地怎么流转……山村躁动着陷于不安。但传言终归是传言,石塄下村人们依旧车拉肩挑往地里送粪积肥,准备着一年的庄稼。

春天一到,父亲的咳嗽病又犯了,他并没有太多在意,整日还是同了母亲到果木园剪枝筑堰侍弄那些核桃树。只是饭后在炉火中烧焦一些核桃来吃,他一直认为这样的偏方对咳嗽比较管用。

然而,晚上的睡眠却越来越不好,在母亲和我们的再三催促下父亲终于住进了县医院。半月的时间,病情并没有太大的改观。转至省医院后,能做的检查都做了,诊疗结果还是心脏肥大。咳嗽一日一日在加重,痰中出现了血丝。看见血丝我们惊慌失措,父亲却笑着说,没事,这就好了,肯定是气管什么地方长了个疖泡,这下终于咳破了,咳破放出脓血来肯定就好了,你们不要害怕。

又做了若干的检查,甚至包括耳鼻喉,专家会诊,认为还是心肺牵连,需要慢慢治疗。

然而父亲却渐渐没有了耐心,一天天闹着要出院,认为病已害下,北京的医院也去过了,省城的医院也住过了,医术已经穷尽,一味就是输液监护并没有太大意义,牢狱般囚禁在病房里还不如放他回去静养一段。后来竟少吃少喝向我们抗议。无奈,我们只好顺意。

作为儿女,我们迫不得已的孝和顺,结果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回到村里,父亲的心情和状态一下子变得很好,饭量增加了,咳嗽也轻了许多。他说,每天我看着对面的“工程”心里就高兴,人只要高兴就没病。父亲所说的“工程”是国家的西气东输管道工程——大型的机械爬山过沟正从“乌龟”的身边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村人并不清楚什么叫西气东输,只是说,看来煤窑征地迁村的事情没影了,国家不可能同时给咱这儿做两件事情。

父亲回村静养效果明显,母亲吩咐我赶快去有名的大庙里拜拜,一来感谢神灵保佑渡过劫难,二来保不齐是那年监工村庙时犯了什么忌讳,也好趁着消一消。

就在我赶往大庙的路上,二哥给我电话:父亲不好,还是先回来吧。我急急调转车头往回赶……

为了节约时间,选择了离家更近的县城南的高速口下,然而,上天负我,出去的道路因为拉煤车的捣毁艰难异常,及至爬到父亲上高小时的母校——仁义顶上,也就是那年夏天我到邻乡求学,被大雨浇透的地方,道路竟然彻底被雨水冲断了……

不得已,调转车头,仁义河、三湾口、韩信岭……这条十年曾经骑车走过的路,怎么这么远……

我的,亲爱的父亲,没有等到我……

己丑年(2009年)六月初四。

我让哥哥们把棺盖移开,用手轻轻抚摸父亲的脸,我的,亲爱的父亲,睡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停灵的那几天,满世界的蝉仿佛都聚集在了西岭村的沟沟坎坎,放声悲鸣。

       

      父亲的百天祭日刚过,征地迁村的明确消息就传来了。村长第一时间找来了工程队,没日没夜地开始在院子里以及房前屋后加盖简易房,为的是在拆迁时多要些补偿款。村人迅速跟进,整个山村在一夜之间面目全非,除了村庙,几乎每个院子都被砖墙和彩钢塞满。

我们家的老宅新宅依然如故,丝毫未动。母亲说,你们的父亲刚走,不能动土。

征地工作进行得很缓慢,各种纠缠拖拖拉拉。虎年春节的时候,我们随母亲回去,从塬上望去,小山村就像饿极的小孩用手塞了满村的吃食,狼狈不堪,哪儿还有什么乌龟形貌。

秋天,核桃成熟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相约回到果木园,那些树木正是旺年,成双成对的果实在枝头相依着,簇拥着。爬上树干用力一摇,啪啪啪啪,土地上立刻响起它们密集而有力的声音。

通往果木园的道路已经十分凶险,到处是沉陷的沟壕。我们喘着气冒着汗扛着沉重的果实,踩着杂草小道向上攀行。

到达塬上的时候,体力不支的我们席地而坐。忽然听到一种凄凄厉厉的鸟叫声在井沟底盘旋,犹如婴儿在啼哭。大姐说,村子都拆干净了,鸟都恓惶成这了。

村子拆干净了,所有村人带不走的椽廊、铭柱、石条、砖瓦、门框、炕石、果树、马槽、鸡舍、栅栏都被机器轰隆隆挖塌、推倒,倒入深沟。石塄被掩埋得只露了个头。只有村庙没有拆,村长说,新来的大矿长说了,等新村建成后,会出钱把庙移过去,神该拜还要拜。

父亲是村庄毁灭之前,送走的最后一位老人。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