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挖地基,其实更准确一点是挖地盘。塬下这块地南北倒是舒展,可东西宽幅不够,需要向里取掉三四米的土崖,土崖虽然不高,可要是人工一䦆一锹地弄,六孔窑洞的面积,土方量那可不是小数,累死累活没有三两月拿不下来。必须雇用推土机。
那时候挖机这样的妖精应该还没有出世,或者即便已经显了神通,窜到太岳山乡里也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事。推土机就是那个靠履带行走,前面举个大铁铲的笨重家伙,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声响极大,全乡只有一台。它的主人是公社时曾经的农机手,高个子,小平头,很壮实,姓赵,大家叫他赵五零。
之所以得了赵五零这个外号,应该有些嫉妒恨在里头。当时全公社大型农机就是一台东方红的50拖拉机,他是唯一的操作手。山岳地形,土地都是条条块块,根本不适合大面积的农机耕作,但当时国家“四化”里有农业现代化,所以总还是要有一台。农机手大概是给吃公家饭的吧,各队推荐,再到公社遴选,最终确定的人选还要到县里专门培训,这样的机会,小伙子们无不眼馋。百里挑一,最终赵五零在全公社成功胜出。落选的自然灰心,不给他起个外号怎么行?
那时候,帅气的赵五零开着他威武的50,突突突地从塬上下来,我们小伙伴们就会像鸡群发现大草虫一样奔走相告,叫喊着热烈着冲向村口的槐树底下——多数情况,它会停在那里,等队长上来分配任务。我们围着它看呀转呀,偷偷地动手摸呀,兴奋的不行不行,每次都是。
“50”一般是带着犁铧的,如果赵五零心情不错,就会熄火后从我们当中选三两人来,由他扶着,让我们站在犁铧的铁架上过瘾,每次入选的伙计,那种得意和傲娇简直就像上了天。
于我而言,最兴奋的不是站犁,而是大冬天的时候,看50的“笑话”。50拖拉机发动有两种方法,气温正常的时,赵五零拿一根长长的摇把,一头插进发动机上的转孔卡死,然后甩开膀子使劲摇动,逐渐加速度,就会带动发动机点燃,这当然也很好笑——整个人身体随着摇把晃动,就像癫痫发作一样。但更有意思情况是,大冬天柴油被冻上,这时候就要用第二种方法:拖绳发动。先取一堆柴火,在发动机的下方点着,等烤到差不多的时候,赵五零取一根专用的绳索,在发动轮的凹槽上缠上几圈,然后猛地用力拉拽,油温和力量如果都没问题,发动机就会被瞬间唤醒,机顶上的烟筒就会吐出黑色的烟圈,突突突的声响随之而起,表示成功。可是,十之八九,这样的成功不会轻易到来。通常的情况是,几绳子下来,都突突不起来,有时候,眼看着烟筒已经吐了两个烟圈,可它就像一个睡死了的懒汉,哼哼两下,翻个身,又倒头而去。大冬天,累得赵五零大口大口吐着白气,额头上都有了密密的汗珠,这家伙仍然不听召唤。只得再添柴火,再缠,再拽……
这样的场景之所以让我兴奋不已,当然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因为看着彪悍的50这般耍赖,觉得它竟然是如此的憨憨可爱。
赵五零没帅几年,生产队就解散了,包产到户联产承包,农机也不再是公家的,他把它承包了下来,各村各户地跑单,但显然,当时农人手里还没钱,再加上地形也不大能用得着,可爱的50没过多久就不知去向。但赵五零却因此收获了爱情,人精干,又开着这样“豪车”,上门提亲的好姑娘,大把大把。
后来,终究是缘分,赵五零扔不下农机手的手艺,与时俱进倒腾成了推土机,因为没过几年,取土烧砖、整地建房的人家已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