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滤好的豆浆就像总装好的火箭,单等零号指挥员秒秒把它送上天。火箭上天需要推进剂,豆浆“上天”就必须请出“煤油瓶”。陈年的卤水经过充分的沉淀后,淡淡的不露声色,但却威猛无比,俨然一名“老司机”。
父亲拿了长把的铁勺,让母亲往勺底轻轻倒那么一两盅的量,然后将勺子打着圈缓缓伸进热腾的豆浆里,顷刻,刚才还是白浪翻滚的大铁锅,仿佛一下子有了政治委员,都不闹腾了,迅速开始集结聚拢。每当此时,父亲总会说一句,看,这就是化学反应。
我第一次见这个化学反应的时候,简直惊呆,甚至觉得一定是父亲用铁勺施了什么魔法,不然一大锅热腾腾的豆浆为什么要听那一点点卤水的话?
后来经世,才知道天地间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也有“克”不好的时候,有那么一两年,父亲将铁勺伸下去之后,搅动半天不见动静,急脾气的他马上就会用勺把磕着锅沿说,坏了,坏了,这可是坏Q了事了。然而,事情根本坏不到哪里去,即便是当年新熬的卤水,也还从来没有点不住豆腐的情况发生,无非是迟与早的问题,无非是卤水量大量小的问题。
父亲一急,我们就都不敢说话,热烈的劳动场面一下子就会变得凝重起来。经过一两次这样的“凝重”之后,每到点卤水的时候,我们就不说话,全都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打圈的铁勺和锅里的变化,这样一来,原本简单的工作变得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广场看升旗的意思。其实大可不必搞成这样,但我们怕父亲着急,完全是出于大局意识核心意识。
父亲不愿意多加卤水,总希望是立竿见影,他的这个坏脾气,多少年一直为母亲所诟病。然而父亲自有他的道理:迟来的和当下的肯定不一样。后来我看到了关于这个道理最深刻的一个例句:迟来的正义非正义。据说这是英国的经典法谚。
实践证明,世界上没有点不住的豆腐,只有差一点的卤水和不耐心的人。
点住的豆腐就像云团一样聚拢在锅中央,稍微降降温就可以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包压。包压从来都是母亲的活,在铁笼屉上放好大笼布,将“云团”们倒进去,空一空水之后,四角收叠成扁平的立方体,上面压铁箅子,铁箅子上面再压一块大青石。
不要小看这包压的活儿,要想利利索索把这热腾腾的“云团”一下子整编成集团军绝非易事,村里很多妇女包出来的豆腐要么硬度不够,要么奇形怪状。
进入这个工序,做豆腐的大工程基本结束,父亲就会刻意站在母亲身边说,还是你包的好,还是你包的好。嘿嘿,我们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豆腐被压实之前,桶杖锅盆早已洗刷收拾停当,因为忙累一天后最享受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每年母亲都会鲜鲜嫩嫩地现炒一大盘犒劳革命群众。当然,父亲肯定要喝两盅,他还会鼓动年幼的孩子们拿筷子在他的酒杯里蘸一蘸,放到嘴里抿一抿。
一盘只是配了葱蒜红椒的酱油豆腐,在一支不大的炕桌上妖娆得无与伦比,它年年岁岁在窑洞里升腾起的缕缕香气,浸入关于乡的记忆,让远行的孩子常常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