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砖盖房雇匠人,钱从哪里来?爷爷走时留下的那零零整整600多块钱,父母一直存着没舍得花一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烧砖盖房的工钱绰绰有余。父亲说,这钱花在这儿最合适,老人守着老宅一辈子,勤勤谨谨省吃俭用修修补补,就图着个家业壮大人丁兴旺。
新宅选在哪里,父亲母亲做了很长时间的盘算,既要风水好又要出入方便,还要尽量在自家的田地里,省得与人交缠出让金的问题。爷爷的那位懂风水的老亲戚早已过世,可父亲还是想起了他:那可真是个有道行的人,打倒牛鬼蛇神的时候受了不少罪,后来还能捡起来吃那碗饭,一般人做不到,关键还是人家钻得深,说得准,人们信……父亲的说这话不仅仅是在怀念一位老亲,明显带了些崇拜,这或许是他上了岁数后也开始研读卦书摆弄罗盘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宅基地最终定在了塬下的条里,这块地很早就是我家的自留地,距离老宅不到百米。父亲做村会计多年,和乡里的干部比较熟,人民公社时下乡蹲点住村的干部也时常吃喝在我家,所以审批并没费多大事。当时村里还有两家弟兄多的大家庭,趁着我家申请,就汤下面也递了申请,乡里统一答复,占地条里,做西朝东,背靠塬上,面向井沟,一排十八孔,每家六孔。我清楚地记得,父亲那天从王老令公的小卖铺里买了桔子罐头,还有当时刚刚在村里开始流行的小香槟,母亲在灶上装盘倒杯的时候都给我悄悄留了些。乡里村里的干部在我家美美吃了一顿饸烙面,这事就算定下了。
烧砖盖房我们家在村里不算最早的。三中全会已经五六年,敢想敢干的赵姓兄弟已经靠小四轮跑运输和榨油坊发了家,早已从土窑洞里搬到了带雨搭(房檐)的新砖房。他们烧砖时弄起的坯场和砖窑,为后来准备盖房的人家省了不少事。
宅基地批下来,就可以雇匠人烧砖。现成的坯场和砖窑,只需要和会制坯烧窑的河南家(方言,哪儿人都称哪儿家)约定时间就可以开工了。这些活儿本地人干不了,其实也不是干不了,关键是吃不下他们那个苦,无论和泥制坯还是进窑出砖都是重体力活儿。父亲说,那些年黄河不稳河南安徽总是遭灾,养下了河南家吃苦耐劳游走四方的脾性。
雇来烧砖的三个河南家,我现在还能记起他们的模样,一个高高大大,就像一名篮球运动员,一个肉肉敦敦,总是嘻嘻哈哈,另外一个年龄大些,是“运动员”的叔叔,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爱说脏话。三个人背着铺盖卷,笈着烂球鞋跨过圆门,住进了专门为他们腾出来的南窑。铺盖往炕上一扔,就和父母“中、中、中”地聊起了家常。父亲之前专门进了趟城,买回了酒肉,开工之前必须上盘上碟蒸碗扣肉好好招待一顿,村里人称之为“犒匠”,不止烧砖,木匠瓦匠漆匠,乃至红白事的土工厨子,只要请人做事,都必不可少会有这顿大餐,意思显而易见。
犒匠之后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他们早就去了工地。母亲借了邻居的大笼屉,正在一笼一笼地蒸着馒头,她说,可怜这些受苦人,饭量大,得给他们多多预备些吃喝。正是暑假,吃完早饭后,母亲吩咐我赶紧去窑场给他们送茶水。
窑场上,三条汉子只穿了短裤,赤着脚光着膀一身黝黑。大日头下他们挥汗如雨,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