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 狂牲
本来我是可以先在家里吃饭的,那样就能在送饭的路上少些背负,但每次母亲问我的时候,我都会选择去地里吃。坐在地头吃饭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塬上的风川里的景,新翻的泥土,顶着露珠的野草,挂满枝头的槐花,天地盛大的铺排会让人食欲大增。掰一块馒头放在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就会聚拢过来嘴叼肩扛。
爷爷当年在洼里整地时候,专门在背风处建了一个“餐厅”——大青石是餐桌,小青石是餐凳。我将饭菜拿出来在“餐桌”上摆好,见二哥正给马骡卸去绳套,我问他吃完饭不是还要继续干嘛,为什么卸套,他说今天天气太热,马骡一大早就浑身冒汗,让它趁着我们吃饭放松放松,啃啃地边的青草。我说你不怕它跑开吗,他说没事的,马骡已经累蔫了,根本没劲折腾,正好有块青石可以压住缰绳。
安排好马骡之后,二哥笑哈哈地向“餐厅”跑了过来,上来就是光头上一通乱摸,满手的土搞了我一脑袋。一阵嗨皮之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跑向了马骡吃草的地方,只见他在草丛里扒拉了几下,两手捧出了一个大西瓜。
二哥说,这是父亲早上去煤窑时顺便给我们背过来的,怕被晒坏专门放在了草丛里。添此尤物,我俩的早餐越发生动可人。兴之所至我们端起汤碗以汤代酒,就像江湖上久别重逢的兄弟,不停地干干干。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马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拽脱了缰绳,等我俩发现时它已经溜出地外……
二哥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吁~ ~ ~ ,命令它立刻停下,可马骡只是简单地回了一下头,脚步却并未停止。二哥急忙扔下饭碗,一边喊着指令一边撒腿去追,马骡看到主人在追,也许是犯了错误怕被惩戒,也许是越发感到自由可贵,反而小跑起来。我见此情形觉得大事不妙,赶忙绕道山圈后面准备抄近路从它的前面拦截。然而,可能是二哥着急,在后面追得过猛,等我迂回过去,马骡已经由小跑变成大跑,刚好从我的面前飞奔而过。蒸笼一样的天气,就这三五分钟,我俩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喊是喊不住,追是追不上,怎么办?二哥说,不行,还是得追,这次他前出包抄,我在后面截断。
吸取刚才教训,我故意把速度放慢,这样果然见效,马骡见主人不急,也开始减速慢跑。可是,就在我们即将合围成功的时候,突然有一只山鸡扑踏踏尖叫着从马骡身边的草丛飞起,正在防备主人追击的马骡顿时受了惊吓,只见它后蹄腾空猛踢,嘴里一声嘶鸣,拔腿在山野开始狂奔。更多的山鸡被惊起,尖叫着飞出草丛,野兔也开始在山路上乱蹦……马骡觉得自己陷入十面埋伏,越奔越猛,就像疯了一样四处乱撞完全不顾哪里是道哪里是坎……
二哥声嘶力竭不停地在喊着口令,听得出来已有几分哭音,我呆在路边浑身发软感觉每个毛孔都在拼命呼吸……好几次马骡的前蹄踩到自己脖上的缰绳,轰隆绊倒,但每次爬起来之后它越是发疯,嘶鸣着狂奔着烟尘滚滚……好几次腾空越过荆棘……好几次奔到崖边急停……
它似乎在调集全身的力量,向这土地和山野发泄,又像是对这劳役的命运疯狂抗争。
二哥已经完全是哭音,我更是支撑不住软坐地上。太阳把山石晒得滚烫,四周不见人影,只有蝉在叫,只有汗在滴,满鞋满身全是土,脸上没有一丝的风……暑热的天地间,在太行山一个小小的褶皱里,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和一匹发狂的骡子,不知如何是好。
最初的紧张完全变成了恐惧,天爷啊,这样下去马骡完全有可能失蹄滚下山崖。
马骡曾经两次历险,尽管最后都死里逃生,但母亲每每给我们讲起都能看到她的身体仍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