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 老头
新宅与老宅相距也就百米,建在我家原来的自留地上。1982年农村开始化整为零包产到户,土地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土地上的人们用自由的劳动所换得的巨大回馈,让他们精神振作充满信心。村子里的60后70后,正是青春年华要吃要喝要读书要婚嫁,大人们都在雄心勃勃地谋划着家里的光景。那个属于铛铛和大喇叭的时代结束了,地里的苗,田里的瓜,笼里的鸡,圈的猪羊牛马,生活开始能够选择。
可是,爷爷却与这样的时代擦肩而过。
1983年,他重新整饬的田地刚刚盖了冬雪,自己亲自掌控了稀稠的麦子还没有返青,爷爷走了。这个在村里勤兢得出了名的老头,这个一辈子最爱栽树种花,最能起早贪黑的老头,这个一生都在土地上来回,一生都没走出过县城的老头,走了。76岁,壬戌年正月初八。
爷爷的爷爷,我的高祖,据家传的坟谱记载,曾在“光绪六年取武学第九名”,至于是童试、乡试还是会试,究竟是善骑、能弓还是长剑,上面没有详细,也未曾听爷爷提及。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是位账房先生,据爷爷和村里的老人讲,啪啦啪啦打得一手好算盘,甚至可以双手同时开工,曾经跟着东家在天津做了很多年的买卖,后来兵荒马乱被迫回到家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回乡后的曾祖据说很是沉沦,也许过惯了文墨日子,对田地里农事没有了兴趣,提不起劲吃不了苦,内心煎熬,动辄恼怒,整日里就是闷坐在宅院的台阶上晒着太阳抽着大烟。想来,曾祖在天津是挣了些小钱的,不然不可能轻松地过起小资产阶级的生活。家传下来的一些颇为讲究和好玩的宝贝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有纯白铜的水烟袋,有西洋式的全铜机械座钟,有紫檀的可折叠马扎,有镂雕的洗盆及衣帽架,有玉嘴嘴的烟锅,裂纹釉的瓷盘,还有一支拐把儿的来福枪……
爷爷共有一姐一弟两个妹妹,姊妹五人,可惜弟弟幼年早丧,父亲又常年在外,所以年纪轻轻他就不得不精通了稼穑,梁上沟下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把父亲盼回来了,却盼回一个陷入迷茫的郁闷爹爹。可想,爷爷当时既要地里忙活,还要照顾老爹小资的情绪,该有多苦。即便就是曾祖回乡可能带回一些财宝,估计也不会太多,一来他本身是个打工者,东家散伙肯定是无以为继,不可能让伙计拿到多少红包;二来世事纷乱银钱贬值,估计也算不了几两干货。况且,回乡前的曾祖已经养成了“高消费”的习惯,光是大烟土估计就得花掉不少“库存”吧。那些“宝贝”们,都现在看来还算值钱,可在当时,穷困的村子里根本不可能把它们变现,再加上又是强盗又是土匪的,傻子才会把它们拿出来张扬示人。所以,那些“宝贝”们就一直被藏着掖着传了下来,后来就成了我们私下的玩具,再后来,我们姊妹多,都要读书上学,日子紧巴,有一部分就被上门来的古董商忽悠着贱卖了出去。
曾祖的沉沦,让给爷爷更加坚韧、勤兢、担当、细致。他的两个妹妹,我的两位老姑和他非常亲(大老姑远嫁早逝,来往不多),老姑家的孩子们更是对他们的舅舅赞不绝口,年节时候,来了不住三五天就都舍不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