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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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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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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西岭》连载

第五十六章 寄埋


  五十六 | 寄埋


正要出门,父亲回来了,手里提着饭袋汤罐。煤窑上倒班的村人告诉了他马骡受惊的消息,他立即告了假,急匆匆绕道洼里又赶了回来。因为着急,矿衣都没来得及脱,嘴角、鼻翼、眼窝、额头上一道道的皱纹里,凡是头上低洼的地方,都是煤粉,脖上搭着一块黑淋淋的毛巾,“黑人”父亲站在圆门旁边,笑着对我们说,吓坏了吧。


要说害怕,倒也不至于,马骡的这次即兴发挥带给我们的,尽管有几分惊险,但更多的其实是懊恼和疲累。在与马骡一起度过的那些夏天中,真正让我害怕到胆破窒息的,是一个湿漉漉,雾腾腾的傍晚。


那不是在洼里,而是在我家的另外一块麦地,名叫垄条,离村不远,就在塬上。塬上是向阳的南坡,背靠着村庄,面朝仁义河,脚底下是连通乡村的主干道。阴阳先生们说,这叫背山面水系玉带,是安坟的绝佳之处,所以整个塬上,几乎每块地里都有一丘丘的坟茔。我家的三块麦地,一块在洼里,两块就在这塬上。塬顶上的那一块地里埋葬着我的祖先,塬腰上这块叫做垄条的地里,是“谦受益”他们家的祖坟。“谦受益”他们家是村子里的三大家族之一,老弟兄四个,子孙众多,所以垄条近五分之一的面积被坟墓占据着。


黄土高原的土葬颇为讲究,一般是选好风水之地后,先向下挖一个三四米深的四方井,然后再按阴阳先生罗盘定下的方向,在井底的某一侧向里掘进,在地下挖出一个小型的土窑洞来。下葬的时候,阴阳先生、戴孝的长子和引棺人先进入“窑洞”里,放置好各种遗物陪葬,等棺木从方井吊下之后,引棺人凭着熟练的经验,利用惯性,要将沉重棺木一次性摆进“窑洞”,不能拖泥带水,也不能鲁莽行事,这些都算是“讲究”。然后阴阳先生香蜡纸烛再做一些“安排”,孝子最后一个退出“窑洞”,退出之前要将地下打扫干净,算是最后在爹娘身边的行孝。孝子爬上方井,黄土纸幡,唢呐哀乐,从此便阴阳两隔。


村人去世后,一般都会按照左长右次的顺序,金字塔状埋进祖坟,称之为上穴,但有三种情况不能正常上穴,必须寄埋。所谓寄埋,就是暂时先简单埋葬在距离祖坟较近的一个地方,等条件具备,再迁葬进入祖坟。这个寄埋其实有个文雅的词语叫做暂厝。海峡那边,客死台湾的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目前在桃园县大溪镇慈湖的陵寝就是暂厝,蒋介石在临终曾吩咐左右:我死后,将灵柩暂厝慈湖,那儿风景好,很像我们奉化老家。小蒋也曾明确遗愿,有机会还是要归葬浙江奉化溪口,“生前未能在母亲毛福梅膝前尽孝,希望死后有机会迁葬在母亲墓前,能生生世世陪伴母亲”。如今,老蒋已经在那边被寄埋了40年,小蒋也在那边被寄埋了整整28年(1988年1月13日),“先生”们才刚刚在新加坡握了一次小手。


村里寄埋的三种情况分别是:孩子早夭,妇人先逝和大向不合。早逝的孩子和妇人不能进入祖坟,当然是因为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那一套。如果说这两条敬的是人,大向不合就是在敬天敬地。阴阳风水先生会牢牢地记着天地的方向,每年都有轮换,如果谁家祖坟的方向与当年天地的方向不一,就叫大向不合,那么他家那年祖坟就不能动土,即便是老仙翁寿终正寝也只能暂先寄埋别处,等待大向慢慢合适。这倒有点像如今北京城里遇到重霾或者什么大事,机动车要单双号限行。死有死的那一套,活有活的这一套。


由于是寄埋,将来还要出棺迁葬,所以这种墓穴都是“靠崖墓”——选一处黄土坚实的土塄,向里掏出一个米高米宽的洞穴,能把棺木放进去封口掩埋就好。天地一旦不再限行,只需要简单土工,就可拖出寿木,归于正统。有时候,遇到尚未成人的孩子或者香火不旺、无势无力的妇人病丧,村里专事土工的男人们就会偷懒,劝说主家选择那些已然归葬的亡灵腾退出的空穴,粗粗了事。尽管有这种补位的情况,但自然仍免不了刚需不足,就像建多了的空置房——土塄崖下,麦田深处,总会出现空着的穴洞,那些曾经的灵魂栖息之所,就像一个个张着嘴却对这个世界不能再言的哑巴。


“谦受益”家族人口多,垄条里也就时常会有一两个“哑巴”。对于十几岁的的孩子来说,死亡啊灵魂啊鬼怪啊肯定是害怕的,按大人们的说法,之所以会感到害怕是因为自身的魂魄还不全正气还不够,还不足以镇压这些邪气妖顽。好在垄条地处出村的要道旁边,周围的麦田又片片相连,夏耕的时候,到处都是牛骡农人,不像洼里地偏人稀,所以也倒没什么太过恐惧。只是时常不由自主地会向那些“哑巴”瞟上几眼,耕到墓地周围也免不了要大声的吆喝着马骡,故意把手中的皮鞭甩的山响。


可是就在那个湿漉漉、雾腾腾的傍晚,这些壮胆的“小玩意儿”全部失灵,本以为是大人们编来吓唬小孩们的玩笑故事,却真实的发生了。雾霭之中,坟茔地头,我真真切切听到了那传说中的“地牛”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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