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嫩香甜的红薯就是我和母亲的午饭。
三四个小时之后,炉火渐渐暗去,母亲拉下了电闸,咆哮的山谷突然间安静了下来,犹如猖狂的响马劫了金银后绝尘而去。母亲笨拙地跨过泵机,再次钻到了马蹄门下,探出手去准备将退水阀打开——这道工序必不可少,架在山间的输水管道在大冬天是不能存水的,不然一旦结冰就会撑裂,那可就会惹下相当大的麻烦。
母亲龇牙咧嘴用力拧了好几次没有拧开。几百米扬程的压力都 憋在了这里,再加上铁阀轮冰冷刺骨,她的手力完全搞不定。
母亲退出来,我上,用尽全力,也是不行,狗日的就像赌气一 样要看我们的好看。
我和母亲轮流上阵,马蹄门下几番强攻,死硬分子纹丝不动。
房子里温度越来越低,我的手被冰得生疼。
怎么办?母亲说,看来不能这样死干。
她开始在石房内寻找可以借力的工具,管钳不行,太粗,插不进阀轮的空瓣中;改锥不行,太短,借不上力;皮带卡不行,柴火棍不行……
片刻之后,母亲将围巾解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拿起剪刀咔嚓咔嚓溜边剪下了两条指宽的毛布条。啊?那可是母亲平日里都舍不得戴的,来自北京的,她和父亲最珍贵的结婚礼物啊……
母亲将两条毛布条仔细地一圈一圈缠在了阀轮的转盘上,然后用力扎死。从容地退出工作面后对我说,你的气力比妈大些,你进去试试。我把手放在嘴边哈了哈,铆足了浑身的力气——吱呀一声,阀轮转动,满管的水喷涌而出,它们从塬上,穿越村庄厚厚的土层,跨过这褶皱里的梁梁峁峁,哗啦啦冲向“卧佛”的怀抱。
山上的将士们全部回营后,母亲用水将炉火扑灭,我们提了炭篓,关掉电灯,掩了房门,锁好搭扣,一前一后踏上了回村的“单行道”。
变天了。虽是午后,但太阳已经提前收工,完全不见踪影,厚厚的天幕遮盖在山谷的上空,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好像都在专心注视着我们母子走路。那些岩石间的松柏仿佛也接受了长官的命令,一言不发地肃立着,一棵一棵挺拔苍劲。
快进村的时候,雪花盈盈地飘落了下来,一片一片洒在了我和母亲的棉衣上。当我们走过村口三株老槐树的时候,白白的一层已将村庄覆盖,道路、田地、房顶,猪圈、马厩、鸡舍,麦垛、柴堆、树梢,以及墙沿、台阶、木墩……全部俯首帖耳,静待上苍的赏赐。只有烟囱里的白烟,不想过于庄严,不紧不慢地从高高低低的窑背上升起,为一场盛大的降临打着圆场。
第二年暑假的时候,我和二哥全面接管了泵房的工作。父亲跟了两次后说,完全放心。
盛夏的山谷一派葱茏,虫鸣鸟叫溪流潺潺,我们不像是在工作,更像是在郊游。泵机是不大需要操心的,除了定时上油之外,我俩就在石房的四周哄野鸡追野兔,或者搬两块大石在石房门外一处宽阔之地读书做作业,或者干脆躺在石房顶暖烘烘的水泥地上闲聊逗笑。后来我们又发现一项更有意义的事情——给家里割荆条。
村里人每年夏天都要割荆条,这种细杆带叶的韧性植物,扛回去后盘起来晒干,在秋冬烧火的时候是极好的燃炭底柴。我俩采用两班倒,一人看机另一人就拿了镰刀外出行动。每次到泵房我们都会满载而归,母亲心疼,不让我们搞“兼职”,但将在外君命说不受就不受,懂事的孩子向来都是革命生产两不误。我们割回来的荆条中,有些又直又长品相不错的,父亲都挑拣出来,抽空编了两只结结实实摘果捡枣用的篓。
直到泵房被别人家承包,阀轮上的毛布条一直在上面绑着。那条缺了半边的围巾母亲后来还一直用着,每次她都会将“缺边”仔细地叠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