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大早就跟乡里的干部进城给队里交公粮去了,母亲说,这几年公粮不好交,城里人越来越难共事,粮食稍微有点干不透就会被拒收,这恐怕又要很晚才能回来。我看见信平展展地还在低柜上,印台不见了,变成了墨水瓶。
我和你爸商量过了,录音机给你买。可是眼下家里没那么多钱,俺儿得等一等,等秋天果木园的苹果卖掉,再加上秋粮的收入,应该差不多。那个三用收音机,好不容易买下的,你爸又离不开,再说也用了两年了,一下子也不好卖出去。俺儿等一等吧,肯定给你买,只要你们好好念书有出息……
我一边吃饭,一边嗯嗯地点着头。
果木园是我们家那两年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当年生产队的“遗产”,生产队解散后,承包给了个人。当年生产队的“遗产”除了牛骡农具,最主要的就是被称为果木园的两道沟,一道沟属于生产二队,全部栽的是苹果树,一道沟属于生产一队,桃李梨杏啥都有。我们家算生产二队,只能承包苹果园。承包苹果园竞争很激烈,因为“记工分”的日子刚刚过去,村人都还没有更好的生财门路。那天父亲的手气很旺,抓阄成功。
打理苹果园倒不怎么犯难,父亲买了不少书,修条嫁接上粪施肥都不在话下。难的是两件事,一是照料,二是贩卖。
果实快成熟的时候,贼就会多起来,贼分两种,一种是乡里的熟人,一种是城里的混混。乡里的熟人大多是因为口舌之欲,城里的混混就有些打劫的意思。熟贼好防,只要我们坐在沟顶,大都会望而止步收了邪念,实在有人憋忍不住偷偷潜入,只需要咳嗽两声,或者问声树下何人,也就笑笑了事。城里的混混则不然,他们一般会三五结伙明火执仗,来了就是来了,拿着木棒带着口袋,甚至据说揣着匕首,完全一副强盗模样。
村里人把这些混混叫做“小集团”,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应该是和刚刚“彻底粉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有关系吧,比起那些大祸害来,这些骚扰乡邻的蟊贼自然是要“小”的多。村里人最早知道城里有了“小集团”是他们进城时屡屡被偷被抢。受了害的村人回来绘声绘色一讲,一传十十传百,一时搞得人心惶惶,就像“文革”的武斗还没有结束,进城成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传说毕竟是传说,直到“小集团”们真的出现在了果木园,村里人才相信,这个国家还真的没有太平。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三姐正在沟顶“值班”,忽然发现七八个人沿着沟底的河道向果木园走来。越走越近,三姐觉得很不对劲,胆小的她连喊话都没有喊话,急急忙忙跑回村里报告爹娘。父母和大哥正在给马骡切草,赶紧放下铡刀往沟里跑去。我和二哥正在做着暑假作业,一听消息也急忙出动。等我们赶到沟顶,这帮强盗已经开始下手,完全不顾果树的死活,为了得到树顶更成熟的果实,很多枝条就那样硬生生被拽断。父母厉声质问,他们根本不答,横行如故。父亲火冒三丈要冲下去一拼,被母亲一把拽住:不能下去,他们人多!老二老三你们赶紧回村叫人,越多越好!
村里的叔叔大伯一听,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赶了来,有的还提了铁棍䦆头,就像三元里人民要进行抗英斗争。
等我们赶到,父亲和大哥已经在沟顶准备了很多的石头土块,正奋力向敌人开火。那帮可恶的混混居然很是淡定,转移到了果园更远的一边,石块砸不到的地方,继续祸害。大家见此情景群情激怒,狮子二杆带头提着铁棍向沟底冲了下去。母亲看见大伙儿都操着家伙,怕闹出人命,急忙大声喊叫拦阻,可为时已晚。
眼见一场大战就要开始,千钧一发,山沟里突然啪的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