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起初就是咳嗽,每年春秋总会有一阵子,他以为和爷 爷的哮喘一样,是老了的毛病,没太在意。直到那年秋收后,我们硬逼着父亲到省城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心电图异常,心脏肥大。医生说,这样的病只能药物控制,并没有太好的介入治疗办法。从医院出来,我反复叮嘱父亲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服药, 父亲说,放心吧,人老了哪有不生病的,你们该干啥干啥。
村庙光彩后的那年秋末,我到某城公干,事毕后顺路回家。一到塬上就看见父亲披着棉衣和村里一帮老人搬石铲土修理入村的水渠,咳嗽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我责怪他有病不懂得保养爱惜,他说,你们都在外,集体的事情怎么好躲着落下。母亲说,半宿半宿地咳嗽睡不下,起来还要去干活,怎么劝也劝不住,真正不要命了。
父亲该是明白了天命的。
那年的雪下得好大,村口的老槐树被压断好几枝,村人说好些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大雪了,看来是人家牛蛋修庙修对了,山神爷真又请回来了。
过年回去,满塬的雪还没有化,白茫茫覆盖着梁梁峁峁,进村的道路像是一条灰色的领带,系在厚实的胸脯上。
从塬上望去,“乌龟”裹了厚厚的素衣,安然入定。老宅院外的皂荚树如华盖般顶着一头洁白,庞然而立。已经有人在村庙的大门和铭柱上贴了红色的对联,上下两院像是早早穿了过年的新衣,精精神神站在下头道,等待着尊享村族的香火。
传言已经有了,省里煤矿资源大整合,所有的小煤窑都已关停,正被国有大矿清算兼并,据说大矿要用机器大开采,矿顶上的村庄都要搬迁。尽管是传言,但已人心惶惶,村人们一方面觉得搬迁是好事,盘算着能得到一笔土地补偿款,另一方面又万分不舍,这可是祖祖辈辈的老窝啊,搬到哪里去?
不管咋先过年吧,家家户户都做了打算,这可能是在这个村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我们弟兄把前些年进山刨下的柏木树根都搜寻出来,挑了两三个最粗壮的架起了旺火。大雪封山,好多人家都没有砍下年柏,他们知道父亲前些年清理果木园有积攒的果木树根,纷纷寻了过来,都说今年的旺火不能将就。
半夜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旺火燃了起来,山坳里上下远近到处是柴火的光芒。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在潮湿的空气中闷声作响,有守岁的孩童放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的光辉在黑沉沉的夜幕下骤然而起倏忽而逝。
旺火燃起不久,父亲领着我们在家里的八仙桌前祭拜了祖先的牌位,咳嗽了一阵子,就和他的孙儿们睡下了,他还要早起忙活大年初一的餐食。
我们弟兄烤着旺火聊着家常。后半夜起风了,冷冷的山风顺着沟底蹿了上来,一时间把火堆吹得很是猛烈。烟雾开始在山村的上空汇聚,一团一团仿佛神祇真的降临。天空的星辰被遮挡起来,干枯的树梢在烟雾中招摇,它们该是已经嗅到了土地深处不一样的信息。
旺火将要燃尽的时候,天色开始放亮,倦意袭来,我们回屋小睡。
躺到炕上我竟然又清醒起来,不一会儿,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就炸响了,夹杂了双响炮的“呯—啪”声。父亲咳嗽着在院里碎炭倒炭,棉鞋声深一脚浅一脚走来走去。
我索性起来,披了棉衣走到屋外。天气并不晴朗,蒙蒙的像要下雪的样子。旺火基本燃尽,湿湿的土地上一摊木灰,只有一块树根还剩下马勺大小,冒着青烟,身底间或燃起一丝丝的火红。
我拿了火钩准备让它翻身燃尽,不料竟被它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