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遂人愿。
登基大典这天,东京汴梁的风雪戛然停止,多天来一直阴沉沉灰蒙蒙的天空,好似突然普遍被一浪清水冲涮过,使之变得瓦蓝瓦蓝,干干净净,纤云不见;阳光更是亮成一片片碎碎的金箔银箔洒在厚厚的皑皑白雪上,此时的汴梁城内城外,已浑然形成一片晶莹剔透金箔银片争相闪烁的无比圣洁的天地。
新皇赵顼这天早早起来,先是安排两个皇弟东阳郡王赵颢、乐安郡王赵頵,分别前往南郊北郊祭告天地;自己在宗亲的引领下,先是祭拜太庙,祗告列祖列宗,再到福宁殿,叩拜父皇的灵柩,然后去拜过大娘娘及母后娘娘。
以上程序完成后,再由大典主持人礼部尚书引领着来到举行盛典之地大庆殿。
或是殿外阳光的灿烂,或是安排的精细,此时的大庆殿内更是一派辉煌:大殿上方那把雕龙金椅金灿灿,光闪闪;龙椅后新挂上一块金色雕屏,雕屏下方是一轮刚从海面喷薄升起的红日,红日上方是一条忽隐忽现似乎在火焰般云霭中翻腾的金色巨龙,金色巨龙虽是伸着两支长长的龙须,瞪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显得张牙舞爪,凶煞威严,但可看出,它是在紧紧盯视着下方那把龙椅,似乎显示它要竭尽全力呵护这位即将登坐龙椅的新皇。宝座前丹墀二面,各有六根高大的蟠龙金柱,每根金柱上盘绕着矫健的金龙和酷似在翻卷飞动的祥云;金殿大厅四壁更是彩画绚丽,有双龙戏珠,单龙翔舞,有行龙,盘龙,升龙,降龙,多姿多态,烘托得整个大殿既是灿烂辉煌,更显得恢宏、威严与庄重。
新皇在礼仪官的引领下,走进大庆殿,坚定地一步步登上丹墀,来到御案前,先是看过雕屏上喷薄而出的红日以及似在云霭中翻腾的金龙,稍作思沉,再转身伫立,微微向站立在大殿中的文武百官扫视一眼。这一看,就见满朝文武虽是各按官秩大小一个个穿着方心曲领的朝服,戴着梁冠,站在大殿内丝纹不动,但在这位年青的新君眼里,总觉得这班大臣有些散乱,细一看,竟看出这散乱的根源所在。他那双细长而刚毅的眉头不禁微微蹙顿了一下。
就是这么短暂的一个蹙顿,还是被那些目光犀利的官员们捕捉到了,一个个就紧张得一边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寻找自己该站定的位置,一边暗自寻找两位押班的宰臣……
空气顿如窒息。
新君那点小小的不悦,很快就被登基大典那套隆重而应接不暇的程序给冲涮得云消雾散。
“圣典开始——”
随着礼仪官一声长长地叫喊,头戴通天冠,身穿紫缎蟒袍的左相韩琦,在大殿班列前向丹墀迈进两步,双手接过执事官托送过来的冕服旒冠,以双手托住一步步登上丹墀,来到伫立在御案前的新皇面前,将冕服旒冠放于御案,再先后拿起,一一为新皇穿戴齐整。
这时通赞官大声唱道:“排班。”
殿中奏乐。
百官排列整齐,行三拜九叩大礼。
左相韩琦接过捧宝官捧来的玉玺,双手捧着鞠躬呈献给新皇,奏道:“圣上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
内侍邵天九上前接过玉玺,摆放于御案。
新皇这时衮冕穿戴整齐,升坐龙廷。
群臣齐呼:“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伴着大乐,呼声在山河天宇间回响、震荡。
这位登基的新皇便是北宋的第六位皇帝神宗皇帝。
接下宣读新皇登基诏书,敕封王爷、太皇太后、皇太后……
敕封过后,礼仪官再次拖着长音宣告:“恩荫开始——”
已回班列的左相韩琦重新站出,先是向高高在上的新皇宋神宗鞠上一躬,再转向百官,从袍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金册,扫视一眼大殿中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这才展册念道:“新皇初登大宝,皇恩浩荡,兹推恩荫补如次——”
此话一出,大殿内宗室、百官“唰”的一声再次跪下,齐呼万岁!
此本颂扬之声,但在年青的新皇听来,却如万根钢针“唰”地扎进了他那颗嫩生而坚轫的心尖上。恩荫前,他觉得当下朝廷官员冗剩,国库空虚,为省减冗员和经费,本次大典不拟搞那恩荫补官之事。谁知此话一出,众臣一片喧哗,这个说:“恩荫是先帝立下的规矩,国家再穷,也不能改变前人的规矩。如是改了,还成何体统?”那个嚷:“陛下,这恩荫是关系到我大宋的人心所向,要是废了,必然造成人心分离,对我大宋极其不利呀!”还有的说:“……”
新君本想不予理睬,但看着大臣们众口一词,愤然于色,想到弦紧易崩的道理,万般无奈,只得违心准奏,让中书拟了荫补表册,届时宣敕。
这时,左相韩琦已将手中表册展动一番,写读道:
“荫补御林军大将军赵世居侄孙赵贺为大理寺承事郎;
“荫补济阳郡王曹佾之侄曹旦为试衔;
“荫补枢密院副使高登谷之子高步诚为提点殿前司公事……”
刚念到这里,朝堂武班中站出一人,众人看去,乃是枢密副使高登谷,就见他手捧笏板向新皇奏道:“陛下,臣有话启奏!”
新皇神宗见是国舅,说道:“奏来。”
高登谷奏道:“新王陛下,不是说得好好的,这次荫补,吾儿高步诚是补东南六路发运判官,如何改成提点殿前司公事了?臣乞请陛下还是恩荫原来的为好。”
可能是念在国舅的份上,也可能见这日是登基的大喜日子,新皇不想将事情弄僵,让大家都得不愉快,于是点头说道:“准奏。”
韩琦见高登谷谢恩归队,接着念道:
“荫补翰林学士、知太原府冯京舅丈儿子之子马流湘为光禄寺宣议郎;
“荫补内臣押班于得水义子于木头任水部太公郎……”
韩琦刚宣读到这里,又有一人站出,众人看去,见是济阳郡王曹佾。
就见曹佾奏道:“陛下,于木头是押班于得水的义子,于得水托本王禀奏皇上,他一生都在皇宫服侍太后,请皇上恩准,让他义子于木头不去水部,就留在宫中杂买务,这样就能更好地孝敬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了。”
年轻的神宗帝自小就极其孝顺大娘娘,听济阳郡王这么一说,自是答应:“那就让于木头去杂买务吧。”
左相韩琦见这事了结,正要接着宣布荫补名单,殿前侍卫来报,说辽、夏使臣求见。
神宗以为辽夏是来道贺的,自是欢喜,立马说道:“宣。”
内侍邵天九立马传旨:“宣辽、夏使臣觐见。”
话音刚落,从大殿外进来二人。领头那位头戴毡冠,额前缀金花,上结紫带,带末缀着一串长珠,身着紫窄袍,着绿色中单,腰系青色鞢带。后面一位一头髡发,两耳分别坠着两只硕大粗壮的耳环,身穿绯色窄袖短袍,腰扎涂银蹀躞带,蹀躞带右边两只环上分别垂挂着纷帨、解锥,左边两只银环空着,想是进殿前,那佩挂的弓箭、短刀已被摘除。
二人来到丹墀前,行过三叩九拜大礼,接着宣读了贺词,呈上礼单。
蓝天震和邵天九下殿分别接过贺词礼单,神宗喊了“平身”,只见两位来使仍是跪着不起,说道:“陛下,外臣此来,还有一事请求。”
神宗道:“请讲。”
辽使说:“陛下,新年又过去半个多月了,你们南朝去年对我北朝的‘ 纳贡’至今还没……”
年轻的神宗一震,想到先王真宗帝时,辽朝在大宋边境不断挑衅,为避免战争,只得与辽朝签了《澶渊之盟》,那盟约规定,宋与辽是兄弟之国,宋为大哥,辽为小弟,做大哥的每年拿出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茶叶三万斤作为“岁币”送给小弟。大宋本想以此换得和平,不料辽朝尝到甜头之后,野心更加膨胀,不断要求增加“岁币”,稍不如意,就以兵戎相见而要挟。到仁宗帝时,只得将每年给辽朝的“岁币”增加到三十万五千两,绢三十万匹。此本就是一件屈辱之事,而这天辽使竟然嚣张地把“岁币”说成“纳贡”,年轻的大有为皇帝如何接受得了!
神宗正要怒斥,夏使也施过一礼,说道:“陛下,贵朝欠我夏朝的‘岁币’至今也分文未给呀!”
神宗听了更是恼火。西夏原是大宋的蕃属,只相当于大宋的一个州府,到了李元昊执政时,公然宣布脱宋,自立为 “大夏” 国,并以战争威逼大宋承认。宋朝自然不能同意。经过三年之久的战争,至庆历四年,为求得和解,仁宗帝只得同意西夏立国,并答应只要夏朝仍对宋称臣,每年给西夏白银四万两,绢十二万匹,茶一万斤。西夏为求得立国,自是答应。因夏与宋是君臣关系,故每年给夏的银绢不叫“岁币”,而叫“岁赐”,意即为君对臣的恩赐而已。
“辽、夏却乘朕登位之际,前来索要银绢,而且出言如此不逊,这不明明是在有意小觑我大宋,污辱朕吗?”年青而又雄心勃勃的神宗帝,面对如此奇耻大辱,能不震怒?
神宗正要发话,傲慢的辽使又说道:“新皇陛下,如果南朝今天不能将‘纳贡’如数给臣带回去,我辽主一定有办法会让你们南朝到时亲自将‘纳贡’送到我临潢府去不可”
夏使也接话道:“新皇陛下,我夏主也说了,如是今天拿不到‘岁币’,我夏朝同样有办法让你们把‘岁币’一个不少地送到我兴庆府!”
见两位来使如此嚣张,朝中有班大臣按捺不住怒火,一个个气得满脸血紫,高声奏道:“陛下,将这两个无知的外使拉出去斩了!”
“对,拉出去斩了!拉出去斩了!”
“斩了!”
“……”
年青的神宗帝刚要下旨将两个来使推出,丹墀下一声叫喊:“陛下,此可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
神宗张目看去,见是老迈的枢密使文彦博,便怒冲冲地问道:“为何使不得?”
文彦博捋了一下飘然白须,奏道:“辽夏历来对我大宋虎视眈眈,如果此时斩了他们的来使,辽夏定会借此兴兵前来问罪,这样闹腾下去,又不知要闹到何年马月才是个尽头。陛下,千万要从我大宋升平安定这个大局着想,不能凭一时之气用事啊!”
右相曾公亮也出班奏道:“陛下,这是关系到我大宋能否长治久安的大事,再缺银两,即使砸锅卖铁,也得将辽夏的岁币如数给了。这是保我大宋的长治久安啊?”
神宗怒目问道:“现在我大宋内库空虚,朕一时到哪里弄来那么多银两?”
曾公亮退而不言。
左相韩琦出班问道:“韩三使,库内真的就拿不出这些银两吗?”
三司使韩绛见问站出,从袍袖中拿出一本簿册捧向众人,说道:“我大宋百年所积,唯剩这本空簿呀。”
韩琦稍一思忖,奏道:“陛下,此事关系到大宋社稷升平之事,我们做臣子的宁愿不拿圣上每年的祭祀赏赐,这次也得把岁币给了!”
左相此言一出,丹墀下又跪倒大半,呼喊道:“陛下,为了大宋朝的升平,臣等愿不领郊祀赏赐,千万不能惹恼辽夏两朝啊!”
神宗知道,朝廷每年给军队与官员的郊祀赏赐都是上千万银绢,用这些银绢给辽夏的“岁币”自然是绰绰有余,但自己这位刚登大位的皇帝,不仅没给大臣们好处,反而要拿他们的赏赐给辽夏作“岁币”,即使这样做了,果真就能换来一个长治久安的大宋吗?
年青的神宗帝看着丹墀下那片跪着的大臣,良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