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秋,京城恢复的武学正式在武成王庙开学。
周侗在京师办御拳馆时就已深孚众望,此时神宗帝便命他为武学学谕,全权负责该校的文事武备事务。
正在忙于办书院的石越,这天听说南朝武学开学,并聘请了武艺高强的周侗出山统领,知道这是大宋强军的一大举措,他不能不尽快将此事告知辽主,于是写了密信,送去碧云轩交张安传回辽朝。
金云儿这位痴情女子,好久不见石越到来,以为他是忙于白水潭书院事务才至如此,只得一再原谅,但内心却是百般思念。
“石公子不是说得好好的,只要把那些书籍卖了,就来为奴家赎身吗?可如此长时间了,为何不见他的身影?怎么啦?难道是那些书籍没有买主?或许是卖的钱过少,不足以前来赎身?不能赎身也不打紧,但你得来看看奴家呀?为何不见人影呢?”
金云儿由不来看她的石越,又想到自己早逝的父母,由早逝的父母又想到进京寻找差事而一去杳无音信的姨爹姨娘,由姨爹姨娘又想到自己流落街头被老鸨儿收进碧云轩最终沦为歌妓的凄凉与悲苦,更是茶不思饭不想彻夜难眠,整日只在房里坐着,伴着泪水弹那《但愿君心似奴心》。
石越那日与桑梓儿成婚,八抬大轿戏吹戏打游遍了半个汴梁城,消息自然传到碧云轩,传进金云儿耳里。乍一得到这消息,她那期盼已久的心顿如被一支钢针扎了。“原来如此,狠心的石公子已另有所欢。既然如此,他怎会把奴家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放在心上呢?”金云儿越思越想越是伤心落泪,“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轻易将爹爹那批书籍交与一个负心郎呢?”
这天,金云儿想着往事,心里酸楚,不再弹那《但愿君心似奴心》,而是另选一曲《奴命》。
正弹到“实望奴命灿如星,谁知偏遇雷霆,更加风狂雨倾”时,有人敲门。金云儿以为又是老鸨儿来劝她接客,也懒得理睬,当继续弹唱道,“希望灭光能重燃,只可怜,奴命已是一线残存”处,门声再响。
“金姐姐。金姐姐。”一个熟悉的声音!
“石公子?石公子来了!”金云儿好不惊喜。
金云儿立马离开琴桌,回到里间,对着妆奁镜,拿起绿檀木梳,片刻工夫,梳妆完毕,再对着镜中打量一番,就见镜中人儿细眉长睫,剪水双瞳,高高鼻梁,皓齿朱唇,只是脸颊上残留些许泪痕。金云儿急忙拿出紫粉,敷于脸上,轻轻涂抹一番,再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觉得一切自然大方,这才回到外间,就听门外继续叫喊道:“金姐姐,开门呀。我是子明,石子明呀。姐姐开门,姐姐开门。”
金云儿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抽开门栓,开了门,就见站立在门外的石越满脸歉意地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温存地说道:“子明近日书院事务繁多,不能前来看望姐姐,实在愧对姐姐了。”
金云儿已是浑身酥软,早忘了这段时间的怨恨,蜜儿般说道:“还说那些干吗?公子来了就好。”身体一阵摇晃。
石越眼快,急忙将金云儿搀扶住,一步步扶回到椅上坐下,又去泡了羹汤,先喂金云儿喝了几口,见金云儿渐渐清醒过来,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把子明吓坏了。”
金云儿见石越又是为她喂水,又是柔声问话,心里已是阵阵温暖,刚才的过于激动早已平静下来,为不让石越看出她的思念之切,只得编着谎儿说道:“奴家可能是弹琴弹得久了,一时头晕,让公子见笑了。”
石越早知这是金云儿在找话骗他,也装作不知,说道:“姐姐一定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要紧。”
金云儿见石越比往日削瘦多了,也心疼地说道:“听说石公子办起了书院,近日又被圣上赐了官,想必是更加费精劳神了,石公子你也得保重身体。”
石越点了点头,又给金云儿喂了羹汤,讷讷地说道:“金姐姐,子明不好,不值得金姐姐的错爱。”
金云儿以为石越要说出他已成亲之事,仍装着无事般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石越装出一幅无奈,说道:“这些天子明所以没有到姐姐这里来,只是做了一件实在对不起姐姐的事……”
金云儿又是一怔,再次以为石越要说出他已成亲之事,于是盈盈一笑道:“公子向来是个爽快之人,今天说话如何变得吞吞吐吐了?”
石越见金云儿不提他与桑梓儿结婚的事,以为金云儿还不知晓。“既然她不知道,那就不说也罢。”石越想着,换了话题,先是装作唉叹一声,接着说道:“姐姐,子明实在算不得一个男子汉,说话竟不能算数。”
“公子如何说起这等话来?”金云儿还是以为石越不好提到他已结婚之事,只得淡淡地问了一句。
石越搓着双手,嘴上长长地“咝”了一声,说道:“上次答应过,只要将那些古籍书本卖掉,就前来赎姐姐出去,可是……”
“怎么了?莫不是……”金云儿见石越终于说到赎身事上,急切切地问道,“是那古籍还没卖出去么?”
“不是。”
“是没有人识得此书,卖不上价,钱数不够?”
“也不是。”
“那是……”
石越再次搓着双手,道:“是我子明无能,把那卖书的钱给用了。”
“啊,用了?”金云儿不能不大吃一惊,因为这样,她就无法走出这个地狱般的碧云轩了!
“是的,是我子明不好,把那卖书的钱用了。”石越继续编着谎言。
“公子把那钱用到哪里去了?”金云儿心如刀绞。
“我子明从小就失去了爹娘,长大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我石子明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决不甘心做一个永远靠他人活着的平庸之人,也想做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大事业。经过这两年的努力,子明终于办起了一所书院,因为办书院需要很多的钱,可手头一时拮据,子明就将那卖书的钱全都用到书院上去了。”
“哦,是这样?”金云儿刀绞的心稍稍平缓下来。
“所以子明一直无颜面来见姐姐。”石越说着,放下手中羹汤,站起再向金云儿施过一礼。
金云儿急忙拉住石越的两手,双眸盈盈,柔声说道:“只要公子能将书院办得红火,奴家既便永远呆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
石越见金云儿并无怨言,心中逐渐踏实,想了想,又说道:“姐姐放心,子明这书院已有二千多生徒,很快就会收回成本,只要有了周转的财费,子明定会立即将姐姐赎出这个牢笼。”
金云儿见石越说得信誓旦旦,冷却的心又燃起一线爱的光亮,便盈盈地看着对方,温存地说道:“不知公子今日有闲空否?如有闲空,奴家愿为公子再弹支曲儿。”
石越忙说:“姐姐怎说这话,子明今日来,一是为看望姐姐,二是好久没听到姐姐弹的那天籁之音的曲儿了,今日正想好好欣赏欣赏呢?”
石越这么一说,金云儿这些天来的思念,怀疑,苦闷,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见她那俊俏的脸儿又泛出往日的娇美,柔声说道:“公子请坐,让奴家再弹一首《奴家真心对君弹》。”说过,转身去了琴前。
这时“大茶壶”张安送茶过来,说道:“石官人来了?老奴为石官人沏茶。”说着,从茶盘中拿起一只茶盏,沏过茶,递于石越。
石越站起,双手接过茶盏。就在此时,石越已十分娴熟地将自己手中的密信塞进张安手中。
金云儿哪有提防,只是右指轻轻拨动丝弦,调了音色,便弹唱道:“不求与君并翼徜徉,但愿心相印,地久天长……”
石越听出弦外之音,也道:“姐姐,子明已经说过,只待书院有了收入,立即就将姐姐赎出去,到那时,子明在书院累了,就坐在姐姐身旁,听姐姐弹上一曲,岂不正是‘并翼徜徉’吗?”
琴声突然变得急骤、错乱。
金云儿终于停下弹琴,无力而陌生般怔怔地看着石越,心想:“石公子何时学会欺骗起奴家来了?你明明已与那桑梓儿成了亲,还说什么等有钱了就将奴家赎出去‘并翼徜徉’?”想到此,金云儿一阵目眩,几乎晕厥过去。
“姐姐怎么了?姐姐怎么了?”石越喊着,奔扑过来,搀起金云儿,慢慢扶到椅上坐下。
金云儿坐定,喃喃地说道:“石公子,奴家累了,想独自安静一会儿。”
石越见对方已在下逐客令,只得说道:“那子明搀扶姐姐休息去。”说着,搀起金云儿,扶进房间,待金云儿上了床,这才施礼道:“姐姐保重,子明过些天再来看望姐姐。”说罢去了。
石越走后,金云儿更是无法入睡,脑海里翻江倒海般想着石越这次在她面前说的话儿。“他明明已成亲了,为何还在瞒着奴家?爹爹留下的那本古籍及七本新学书能卖多少钱?能建得起一所书院吗?既能办起一所书院,还愁没钱将奴家赎出去?所有这些,他石子明究竟在想何事?他石子明究竟是何许人?为何再三再四撒谎欺骗一个弱女子?”
想着,金云儿起身下床,来到门口,依门向外呆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