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神宗帝将御史中丞吕诲叫到宫中,询问传讯之事。
吕诲早已揣摩到皇上心思,只字不提自己与高登谷被荆公驳得狼狈不堪的窘状,单说荆公脾气如何倔强,如何能言善辩,与此等人才交往绝非是一般臣子所能应对得了——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价。
神宗问道:“他对扣押反贼首领是如何看待?”
吕诲回道:“陛下,他说扣押反贼首领并非是抗旨,而是要留下查清造成那次抢劫的根源所在。他还说,只有查清根源所在,方能防止此类事情日后不再发生或是尽量少发生。”
神宗听了暗喜,下朝后去了慈寿宫,见过“二后”,施礼道:“大娘娘,娘娘,王学士确实倔强,但他的倔强,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私心,全是为我大宋江山社稷着想。”
高太后早已从兄长高登谷那儿得到消息,见皇上如此说,很不高兴,说道:“烈马虽好,实难驾驭。既然那王安石桀骜难训,官家临御未久,日后与他共事,如何驾驭得了?”
太皇太后也提醒道:“顼儿,娘娘的话是对的,为了朝廷的安宁,你还是不用安石吧。”
神宗回道:“大娘娘,我大宋积贫积弱已久,此时若无铁腕人物出来担当,如何能扭转目下此等颓势。常言道,烈马如日中。安石虽是脾气倔强,但为了大宋的未来,臣还是要竭尽全力起用于他!”
太皇太后见神宗说得坚决,无不疑虑地问道:“顼儿,如果你真的铁心要重用安石,又该如何重用呢?”
神宗见大娘娘口气松动,顿觉一阵轻松,遂将数月来一直明里暗里对荆公的考察一一说过,最后说道:“回禀大娘娘、娘娘,尽管经过多方考验,对安石有了一定的了解,但为慎重起见,臣近日还要召见他,当面察视,待察视之后,如何应用,再如实禀告大娘娘与娘娘。”
太皇太后这才稍稍放心,说道:“顼儿考虑得甚是周到,但千万要慎重,万不可大意哟。”
高太后仍不放心,问道:“不知官家还要如何察视那王安石?”
神宗回道:“娘娘,到时您自会知道的。”
高太后道:“好,那我与大娘娘就拭目以待吧。”
年青的神宗帝离开慈寿宫,看着东方一轮冉冉升起的郎月,脑海中灵光闪现,又想起初汉三杰及盛唐十臣,激动得想道:“此安石,莫非果真是上苍馈予朕的萧何、张良、长孙无忌么?”想着,更加激动,当晚传旨,召荆公第二天上午到迩英阁越次入对,自己要尽快与这位神往已久的王学士当面交谈,通过交谈而全面真实地去了解、去认识这位久负盛名的王安石王学士!
荆公任过多年京官,自是知道朝中规矩,这天鼓敲三更,他已起床,洗唰完毕,正在穿戴朝衣朝帽,夫人吴氏过来,问道:“刚敲三鼓,还早哩,这就过去?”
荆公道:“这是皇上首次召见,介甫只能去等皇上,哪能让皇上等我王介甫呢?”
吴氏知他心切,不再多说,只是上上下下看了看荆公的穿戴,说道:“这是首次去见新君,穿戴一定得讲究,别丢三落四的。”见荆公头戴垂脚幞头,身穿朱衣朱裳,内着白色罗中单,腰系罗料大带,脚穿白绫袜,履一双黑色羊皮鞋,觉得此次的穿戴搭配尚算整齐,只是腰间锦绶系得略显松驰,急忙帮着解了,重新系得贴实,见一切穿戴整齐,这才说道:“这是新皇首次召见,你遇事一定要冷静,说话千万由不得性格。”
荆公道:“介甫也不是小孩,这事还要你嘱咐?时间还早,你去睡吧。”说着出了门。
石子早已叫来马车,荆公乘上,石子随护,去了宫城。
东京的夜市是通宵达旦,此时虽是三更,但汴河街上已是大车小车、人驮肩扛,及那赶早市的卖羊肉牛肉的商贩,已成群结队往街上涌来;未歇市的酒楼茶坊内仍是觥筹交错,笙歌阵阵;瓦舍勾栏处虽是节目少了些,但热闹仍不逊白昼……
到了宣德楼右掖门,荆公留下石子在此等候,自己拿出手剌让门吏看过,进得禁内,经大庆殿右侧,出大庆殿后门,再过紫宸殿后门,向东步行半支香工夫,便到了迩英阁。
钟鼓响起,卯时已到,荆公不敢走远,担心那位汲汲求治的大有为之君会突然出现在迩英阁,而他这位做人臣的却不能在这里等候而觉得礼所不周。
此时的迩英阁前,已是烛光通明。荆公抬头看了看雄伟轩敞的迩英阁,就见它飞檐翼角,琉璃生辉,尤其是殿前两棵槐树,樛然交缠而上,宛如一条巨龙乘着灿烂的灯光之烟雾,正在跃然升腾。
“迩英阁,亲近英才,多好的名字呀!圣上首次在这里越次召见我王介甫,可见圣上求治的心情是何等的急切,对介甫是何等的企盼!”汴梁四月的清晨,凉风飕飕,多少还带些寒意,荆公想着,心情激荡,浑身已是阵阵暖流涌动。
待漏院那边早点的香味随着晨风阵阵飘来。起得早了,肚中已有几分饿意,荆公真想过去吃些早点,充充饥渴,但他不敢,担心就在自己走后,迩英阁那扇朱漆铜钉大门会突然敞开,圣上已在那里等候!
荆公不敢走远,只得眼巴巴望着迩英阁那两扇静静关闭的朱漆大门。
四更鼓响。
荆公默然念道:“圣上辛劳,该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吧,千万别因为臣的急切而让他少了睡眠。”他本想去那双槐边看看,更想以手去抚摸那腾龙般的孪生双槐,但还是不敢离开,还是担心那两扇朱漆铜钉大门就在他离开之时拉开,圣上正坐在御案前等候!
荆公孓然伫立在广场中央。
四更三刻的钟声响了,那高高的朱漆大门还是静静地关闭着,除了待漏院那边飘来的油炸香味,和东边宫墙外马行街传来的早市的喧闹声,迩英阁这里还是一片静寂。站着,望着,不知怎的就想起唐代白居易那首《紫薇花》,便随口咏道:“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咏着咏着,荆公笑了,自言自语道:“明明是一轮朝阳就要喷薄升起的新一天,如何是黄昏呢?”
这时,五更鼓响过,天色大亮,蓝天白云悠悠,地面惠风除吹,乾坤朗朗,整个大禁内一片生机。当钟楼的钟声敲响第七下时,只听“砉砉”一阵巨响,迩英阁那两扇朱漆铜钉大门徐徐开启,手执拂尘的内侍邵天九出来,宣荆公到迩英阁西偏殿觐见。
荆公不忘夫人叮嘱,再次整肃衣冠,随邵天九进了一道道庄严的宫门,辗转来到西偏殿。
早就坐在西偏殿磁花墩上的神宗帝见邵天九引进一位四十多岁、身材中等偏高、肤色微黑的人臣大步向自己走来,就仔仔细细地瞅看一番,就见这位人臣长方脸,丰隆鼻,两道剑眉透着英气,三绺胡须尽显豪爽,目光转动黑白分明,尤其从额部几道不算深刻的皱纹里,更可看出此臣的刚毅与大智慧!
年青的神宗帝看到此,不禁激动地想到:“这就是韩学士所说的那位不求做大官只图做大事的王学士吗?果真有如此股肱之臣来辅佐,朕何愁我大宋弊病不除,何愁我大宋伟业不成!”
荆公在迈向新君的同时,也极目向这位早已耳闻的年青皇帝端详一番,就见这位年轻英俊的新君头戴直角幞头,身着淡黄滚龙袍,腰系通犀金玉环带,俊朗的脸上充满着英豪之气,一双龙目更是星光闪烁般殷切切地注视着他,注视他迈进大殿的每一步。
看着这位充满朝气的新君,荆公自然想到那个过于宽厚的仁宗帝,想到那个整日病蔫蔫显得怯懦的英宗。“持国说得对,这是位大有为的新君,是位极具抱负的新君!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次算是来对了,算是来对了!”
默念之际,荆公迈开虎步,坚定地向新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