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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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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为政》连载

第四十五章 宁用“小人”

神宗帝想到当年迫于大臣的压力不得已将边将钟锷与理财高手薛向贬谪一事,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得知荆公去潞州拜访到薛向,十分欣慰。这天早朝后,将荆公留下,问道:“王卿拜访师正,不知他说了何事?”

荆公已明白圣上问话的意思,遂将薛向的《财赋论》呈上,一边回道:“陛下,薛向虽是受贬在外,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朝廷大事,这是他早年写的一篇奏策,请陛下圣览。”

神宗接过,展开奏策,目光流动,很快将十数页的奏策看完,再就扬起赞道:“思路新颖,设想独到。难得,难得。”又道,“朕不日便让中书拟旨,将薛向调回京城,任王卿遣用。”

荆公立马回道:“不可。”

神宗问:“为何?”

荆公道:“臣此去南方察勘,几家市舶司官员贪腐,管理混乱;再者,此次从南方调运的五十万石赈灾钱粮及祭祀所需的赏赐物品,至今运到京城的还不足一半,这是为何?至关重要就是主管官员办事不力所致!”

神宗见荆公说得激动,问道:“王卿有何打算?”

荆公回道:“为了加强我朝的海外贸易尽快发展壮大,正急需一批极善理财的干才去那里筹划安排。陛下,臣此次所以急于寻访薛向,就是想让他管勾江南发运司,一是抓好漕运,二是将海外贸易做大做强起来。”

神宗当即允准。

熙宁元年九月,薛向出任江淮、两浙、荆湖六路发运使。薛向到任不久,便将江南的剩余赈灾钱粮及祭祀所需的赏赐钱物如数漕运至京,加上开封府、河北东西两路悉数开仓赈济,开封、京东、京西灾民的生活基本得到缓解。薛向见一系列艰困得到纾解,又着手修订、规范市舶条法,为进一步发展海外贸易提供政策保障。

经过这场用人及赈灾,神宗不仅看到荆公的才干及人品,更是看出荆公为朝廷的倾心尽力,于是再次想起让荆公到更高层次施展更大的抱负,使一个“积贫积弱”的赵宋王朝尽快摆脱困局,走向富强,重振国威。

神宗帝终究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帝王,想到上次朝中大臣们的反对,为避免矛盾激化,经过再三考虑,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策:熙宁二年二月,先是诏命三朝老臣观文殿大学士、判汝州富弼进京与曾公亮同领中书,而后征求二人意见,由曾、富二人出面提名荆公为中书参知政事。那些反对的大臣见两位宰相都说话了,若自己再反对,岂不是狗撵耗子——多管闲事?于是不再言语,只将情绪埋藏在心底。

神宗帝见目的已达到,自是顺水推舟,当即恩准,将荆公调入中书。

荆公知道,自己到中书视事只是早晚之事,接到诏书,也无过多惊喜。几十年的官场生活使他深深懂得,官职越大,责任越大,压力也越大——除非是个不想办事的懒官庸官混世之官。

荆公走马上任第一天,先到中书政事堂点卯。按理,此时政事堂应是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可这日偌大的政事堂却冷冷清清,寥无几人。荆公点过卯,正要去拜望几位宰执,宰相曾公亮从值房过来,见了荆公,热情地领着先去见了另一位新任宰相富弼,再领着一一拜望了唐介和赵抃两位参知政事。此二位当初虽是竭力反对重用荆公,现见荆公前来拜望,嘴上虚于应付几句,脸上却是冷若冰霜,连个“坐”字也懒得出口。

荆公也不计较,拱手拜了拜,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由曾相领着看了自己的本厅。就见本厅仅一桌一椅。“如此简陋,如若来了其他官员,该如何让座?”荆公很快又暗自笑了,想起中书里的规矩:宰执们平日虽然各在本厅视事,但为避嫌,却不可在本厅接见来访官员,有事都到政事堂大厅交谈,所以各本厅已无多余坐椅。

荆公刚在本厅坐下,曾公亮又拿着中书草拟的人事诏书过来,说道:“此是皇上依据王参政的请求,让中书拟的圣旨,王大人看是否妥切?”

荆公接过,逐字念道:“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程颢、武进县县令章淳、江宁主簿晏正……”念着念着,眉头蹙起,问道:“丞相,安石所需要的人员大多都拟了,为何不见吉甫?”

曾公亮道:“皇上的词头是这样写的,中书哪能妄加增减。”

荆公脸色红起,说道:“变法如此大事,何能少了吕吉甫?”稍一寻思,又说道,“此是大事,不可含糊,本官必须去找皇上问个清楚明白。”说罢,也不与丞相打招呼,只匆匆带着诏书去了皇帝那儿。

“陛下,去沿海考察前,臣就给陛下拟了变法班子人员名单,为何其他人均在,唯独不见吕惠卿?”进了垂拱殿,荆公首先将诏书呈到神宗面前。

神宗接过诏书,稍稍看了一眼,放于御案,说道:“朕是为王卿日后视事的稳妥考虑,所以才未将吕惠卿拟在上面。”

荆公立马问道:“这是为何?”

神宗道:“吕惠卿虽是干才,但他的口碑不好,尤其是众多老臣都说他的不是,朕所以……”

荆公急了,说道:“陛下,吕惠卿的才干,岂止在今人当中无人能比,就是前世大儒也未必能比得上。依臣的接触,能学先王之道而能真正运用于实际者,唯有吕惠卿一人而已呀。”

神宗道:“朕也知吕惠卿是个很有才学之人,可众多大臣都说他心术不正,阴险狡诈,如得以重用,日后必生是非。为了变法的顺利进行,王卿还是缓用此人吧。”

荆公脸色已胀红到脖颈,说道:“陛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吕惠卿纵然有千不足万不足,但他的才干可是世之少出啊。在如此重大的变革之际,放着扛鼎之才不用,而一味评头论足,何能成就大事业?”

神宗沉吟良久,说道:“朕也曾为他辩解过,但好多老臣都提醒朕, 江充、李训这类人谁没有才能,但他们最后还不是害得两代的帝王骨肉相残、后宫大乱吗?”

荆公愤然说道:“江充本就阴险小人,惑上蛊下,交乱君亲,实江充之罪孽,但武帝若不一味宠他,而是及时识破其阴险,给予严重敲打,安得父子被屠?而晚唐宦官当道、强藩割据,李训居危不苟且偷安,佐助文宗帝锐意求治,提出了内诛宦官、外削强藩的‘太平之策’。他最后的失败,一是他对晚唐的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的严重性认识不足,同时更无人及时提醒、襄助,导致他最终失败而遭骂名?岂是他本人之罪?”

神宗帝见荆公火起,又耐心劝道:“王卿的心情朕能理解。但朕觉得司马学士说的对,人才分四类:有才有德又甘心为众生奉献之人为圣人;才干虽弱但有德,又肯为众人谋福趾的是君子;有才无德只顾谋取个人私利的是小人;无才无德的便是笨人、愚人、蠢人。司马学士告诫朕,在选拔人才时,若无法选到圣人与君子,宁愿用笨人、愚人、蠢人,也千万不可用小人。所以朕以为,既然如此多大臣对吕惠卿有看法,你我还是慎重为好,暂且就不让吕惠卿到变法班子里来吧。”

荆公胸中怒火已开始窜动翻腾,大声说道:“陛下还记得 ‘却骐骥而不乗兮,策驽骀而取路’ 那句诗么?若要想我大宋早日振兴,弃骐骥不用,而用驽骀,此亦步亦趋,何日才能到达我们所期待的强盛之彼岸?我大宋万里山河何日才能振兴?如骐骥不用,只用驽骀,我大宋还有振兴之日吗?”

神宗怅然良久,说道:“王卿所说,朕何尝不知。但对险巧小人,朕劝王卿还是不用为妙啊。”

荆公更是愤怒,说道:“陛下,凡办大事者,谁不想拥有一批德才俱兼的圣人?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德才俱兼的圣人在等待他人驱使?臣以为,为了办大事,在一时挑选不到德才俱兼的圣人时,臣宁可用有才干的小人,也决不用那些愚人、笨人以及蠢人。为何?愚人、笨人、蠢人,他们虽然温顺,听话,用起来得心应手。但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行动迟缓,听话难得要令,办事拖沓,甚至把本可以很容易办好的大事,却给办得迟缓,甚至给办坏办砸。若将一般小事办缓办砸,一次两次尚可原谅;但若将大事办砸了,作为一个有大志向的上司,自会震怒,自会批评他们的办事不力,办事愚蠢。一次批评,两次批评尚可,可批评久了,即使再无用的笨人、愚人、蠢人,他们也会感到委屈,甚至不服,轻者视事消极,重者逢人便诉说,抱怨,甚至恶语中伤,如此下去,势必弄得上下不仅如仇仇相见,更会使事业瘫痪。而那些有才干的‘小人’却不同,即使他们心存诡谲,但只要做上司的能做到登高望远,及时洞察他们的不轨,及时给予正确的引导——就如驾驭骐骥,知其脾性,喂其精食,指其方向,不仅可使其日行千里,顺利到达驾驭者所要到达的地方,更能使其顺其心,得其味,驰骋自由,他何敢独行邪道?而作为桀骜骐骥者的驾驭者,既能省其心,少其力,又能顺利到达终极地点,岂不是两全其美?若汉武、唐文二帝平时能听其言,察其行,导之以利害,江充、李训何能成为遭后世唾骂的千古罪人吗?”

荆公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已说得神宗帝瞠目结舌,最后只得说道:“王卿既是如此说,那吕惠卿就任王卿遣用吧。”

荆公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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