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荆公二弟安国任西京国子监教授秩满回京,神宗帝召见,询问外界对变法的反映。安国快人快语,回道:“陛下,外面都说,此次变法,用人不当,敛财太急,意见大着呢。”安国的回答与神宗帝的想法相悖,很不高兴,便已无重用安国的想法,只授予他崇文院校书一职,后改任著作佐郎秘阁校理,故后人又称王安国为王校理。
那天上午,王校理安国正在崇文院秘阁整理资料,编修国史,门人送来邸报,放于桌上,说道:“大人,今日的邸报。”
王安国有个习惯,每天的邸报是非看不可,因那上面登载的均是国家近期发生的大事要事,作为一位编修国史者,自然不可不看。
安国接过邸报,端起桌上那杯泡得浓浓的白茶,悠悠喝上一口,快速浏览起来。
安国看报有个习惯,爱从邸报后页的标题看起,觉得标题一般,便一眼扫过;觉得标题尚可,就一目十行,记下内容;对标题亮眼且内容重大的新闻,他会边看边品茶边琢磨;对特别感兴趣的,就立即放下茶盏,取来笔墨,摘下要点,写出感悟。这天翻着翻着,二版上一条“军事比武出怪事,赛马桀骜奔吐蕃”的标题立马吸引了他的眼球,细一看,口中不觉“咝”了一声。再往下看,又一条映入他的眼帘,标题是“火炮大显神威,蕃兵离开抹邦。”安国急速看过,点了点头,重新端起茶盏,喝上一口,念道:“幸好沈检正研制了新火器,要不然……”再看头版,一条更加醒目的标题跳到他眼前:“比武继续进行,圣上班师回朝”。安国从头至尾看完,正咀嚼这次比武的盛况,一行标题又刺入他的眼帘:“王丞相即将返京,曾司农详拟新政。”不等看完,安国心头顿时窜起一阵怒火,将手中茶盏一掼,骂道:“真是个搅屎棍,又挖火坑让我大哥去跳了!”
安国是位极重兄弟情义之人,自回京任职以来,几乎天天都去大哥家向大哥大嫂问好请安,这次与大哥离开已近一个月了,自是时常念及,得知这天兄长要回来,他是急于要去见大哥,此一是看望大哥,二是去劝说大哥千万别去跳曾布设下的那个火炕。想罢,将案头资料收捡好,起身出了崇文院,正要去大哥家,遇着参知政事冯京从中书出来,问道:“平甫如此匆忙,要去哪里?”
安国回道:“我大哥就要回来了,去他府上看看。”
冯京道:“你大哥已到政事堂了,正和他的那班属僚谈得火热呢。”
安国一听,转身去了政事堂。
上午回到京城,神宗帝回睿成宫休息,文枢密也回府去了。荆公想到离开中书已近月余,不知方田均税法已进行到何种地步,现见时间尚早,便让石子先回王府报个平安,自己由金台陪着来到中书。
这时,中书检正五房长官已知丞相今日回京,一个个早早在政事堂等候。
荆公进来,相互见礼,让坐。
荆公首先到方田均税法施行进展的情况。
荆公知道性格爽直,有话掖不住,于是问道:“章大人,还是你先说说吧。”
掌管财赋、户口、土地的检正中书户房公事章惇见问,立马让录事拿来帐簿,翻看几页,回道:“丞相,下官已反复查阅过,截至目下,我朝在册农田共有四百二十一万六千五百五十四顷,其中民田四百三十三万零一百六十二顷,官田六万八千八百九十三顷,此两项占百分之十五;寺院田亩占百分之二点五,自耕农约占田亩百分之三十八。而最多的就是大小官员、田主及商人,他们所占有的土地……”说到这里,章惇合上帐簿,看了看荆公,接着说道,“只是那些官员、田主、商人究竟巧取豪夺了多少土地,历来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数字。”
荆公默然点头,良久说道:“据本官多年在地方了解的景况,以及根据资料上的记载,现在全国纳田税者仅占十分之三,而那些被官员、田主、商人不上缴土地税赋的竟要占到七成。诸位想想,此七成土地,要是交到农户的手中,该要解决多少无田可耕的农户的困境?国家每年该要多收回多少税赋?”
三司使薛向接话道:“就是呀,真宗帝说过,天下赋税不均,豪富官员田多而税少,农人地薄而税重。那时真宗帝就想改变此种状况,可因阻力过大,终未成功。”
曾布更是惋惜道:“仁宗帝即位之初,也曾想限制官田,可那时因为官员侵占土地已成大势,朝廷最后只得以失败告终。”
检正孔目房邓绾愁眉道:“丞相,现在的形势比起当年,还要更加严竣,远的不说,就说水洼街那片土地,谁都知道那是被使相富弼逐步蚕食过去的,至今也没人能说清他在那里究竟占了多少土地。如果现在去重新清丈,这阻力……”
提到水洼街,荆公自然清楚。他进京参加科考的那年,水洼街还是一片沼泽地,当年的富弼说是为了改造京城的水洼地,申请开封府拨款将那片水洼地开挖出一条河沟。趁此机会,他将河中挖起的泥土平整到河沟二面。三年后,他又在那平整的土地上建房出租,至今也无人知道那两旁究竟有多少房屋和多少土地被占。富弼虽已致仕,但他身后有太皇太后做后盾,现在要重新清丈那些土地,不能说不难。
检正吏房公事李定听了邓绾的话,也为荆公的此项变法担忧,说道:“这些豪门贵族权重势大,根深蒂固,现在要想为国为民办事,除非不碰撞到他们的利益,若是稍有触动,他们无一不是如狼似虎,千方百计明里暗里给你设置障碍,轻者让你处处受掣肘,重者叫你寸步难行,更重者,就会立马叫你丢掉乌纱,打起行囊滚蛋。丞相,现在办事如此艰难,你还是要三思而行。”
荆公看了看这位当初为支持变法,竟冒着“匿丧”受重处的李定,此时竟也感到艰难,可想而知,推行方田均税法的难度确实够大。但开弓已无回头箭。荆公想到自己一向坚持的“三不足”精神,想到迩英阁入对时对解决大宋“积贫积弱”困局的承诺,想到在待漏院的盟誓,事已至此,他决不甘心做第二个仁宗朝《千步方田法》的退缩者。他觉得,既然此法是关乎利国利民的大事,就该尽一切力量,排除艰困去推行实施。
为了鼓励这班年轻官员不畏艰困,勇往直前,荆公觉得作为一国之相,有责任提醒他们,于是说道:“诸位大人,为官除非不想办事,要想办事,尤其是办大事,没有一个开始不是遇到困难重重!若办大事而无困难,岂不人人都去办大事,都能办大事?”
年轻官员见丞相说得推心置腹,无不倾耳细听。
荆公继续说道:“诸位,怕困难,人皆有之。但要明白,在人生旅途中,绕‘难’而行,留存下来的‘难’,就一定会积小成大,最终堆积成一座座‘困难之山’,久而久之,这座‘困难之山’就会逐步将一个王朝压迫得萎缩,坍塌,直至彻底消失!”见众位低头不语,荆公又道,“诸位想过没有,这‘困难之山’是由谁造成?本相毫不客气地讲,责任就在我们这些做人臣的身上,就是我们这些做人臣的在平日的事务中,不是踏着困难前行,而是见了困难就回避,就绕行。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踏着困难一往无前,国家就振兴;绕着困难踽步,国家就衰败,衰落,直至衰亡。”最后感慨地说道,“创世者所以能创世,就是因为他们始终踏着荆棘前行;历朝历代的守成者为何葬送了一个个朝代,正是因为他们在绕着困难踽步!诸位说,我们这些作为大宋的臣子,能害怕困难,绕着困难踽步吗?”说着说着,语气又变得十分坚定,“本相告诉诸位,大凡利国利民之事,小害自是难免。上次登记官员的赀产,济阳郡王府不是闹出了人命,不难吗?但我们坚持挺下去,最后不是成功了。本相毫不客气地说一句:大凡食朝廷俸禄的臣子,若见到有损于国家肌体的行为,而装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甚至回避绕行,实则就是侵蚀国家肌体的那班蠹虫的最大帮凶!”
年轻官员见丞相说得如此铿锵激昂,振聋发聩,无不相互张望,深深体察这份醍醐灌顶的教诲。
曾布更是热血沸腾,站起说道:“丞相说得极是,前人想办而没能办成的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勇敢而坚定地踏着荆棘前行!否则,我们这些大宋的臣子,就会给后人留下骂名,成为千古的罪人!”
正说着,就听门外一声斥责:“此罪人不是别人,正是你曾布,你曾子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