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皇上满意否?”
石越回来的当天下午,匆忙赶到桑府的司马光、苏轼就问道。
“也算满意。”石越边为二人上茶边回道。
“满意就满意,不满意就不满意,什么叫‘也算满意’?”苏轼皱眉问道。
“皇上和那王参政是如何说的?”司马光补问一句。
“皇上和王参政都同意按照子明的意见去办。”
“果真?”
“二位大人,子明哪敢撒谎。”
苏轼大喜,忙道:“好!走走走,饮酒去。饮酒去。”说着,拉住石越就往外走。
院门外早有车马伺候,三人上车,再次来到长庆楼。
“挑个雅静处。”苏轼见茶博士过来,吩咐道。
“是。”茶博士边答应边领着三人上到二楼,向前走了数十步,折个弯,选了一间阁子,拉开淡绿窗帘,问道:“几位大人,这里可好?”
就见阁子中间摆放一张方桌,四条独凳,墙上挂有兰草秋菊,那兰草秋菊画得舒展典雅,让人见着心境凉润舒坦。再看窗外楼下,正临假山水池垂柳,水池中更点缀着为数不多的青荷菡萏及两只水鸟。
苏轼看得满意,说道:“雅室须配兰香,要么何能称得雅气和晖?快将龙涎点上。”
茶博士答应,将一只铜蟾端来,摆放在一只高脚杌凳上,点燃龙涎,片刻工夫,烟自蟾口喷出,阁间顿时香雾氤氲。
茶博士将菜谱拿来,问道:“大人需要什么,请吩咐。”
“酒要‘玉液’。菜由我点。”苏轼接过菜谱,边翻看边点了煎鱼、鸭子、炒鸡兔、入炉羊头、金丝肚羹、炒蛤蜊、炒蟹七个菜,另加梅汁、粉羹两个羹。点过,又将菜谱翻个来回,仍是不见,问道:“如何不见砌香咸酸之类?”
茶博士立马回道:“有有有,只是不在此菜谱上。”原来砌香咸酸菜肴都是经过高级香料或蒸或薰或炒或拌而成,价格昂贵,一般客人吃不起,故不列入此菜谱。茶博士见苏轼点名要那些高档菜肴,连忙又拿来一本。
苏轼是吃喝的行家,见砌香菜谱拿来,也不翻看,随口点了香萱花柳儿、砌香樱桃、紫苏柰香、水龙脑……
正要点下去,司马光制止道:“行了,行了,就咱们三人,点那么多,如何吃得下去?”
苏轼看了司马光一眼,半是挖苦地笑道:“司马大人真是老抠。放心,这酒菜钱不要你出,全由我苏子瞻担了!”
司马光道:“不是那意思,光是怕吃不掉浪费。”
苏轼知道司马光素来生活节俭,只得停了点菜,叫石越入座。
为让石越今后能遏制荆公的变法,司马光这天特别殷勤,非拉石越坐上座。
石越哪敢,说道:“二位都是长辈,上座哪是子明能坐得?”再三歉让,最后挨着司马光右边坐了。
苏轼在司马光左边坐下,说道:“座位不重要,重要的是听子明今日在金殿上是如何说服皇上和那王倔驴的。”
司马光这才说道:“对对对,主次要分清,主次要分清。”
吃过头杯酒,司马光边叫石越吃菜,边问道:“石学究,你能说得皇上和那王参政满意,定是用了一套高深的说辞,不妨说来听听?”
一向以倨傲著称的苏轼搛一颗砌香樱桃放进石越菜盏里,说道,“子明,这樱桃是经龙脑香薰过,甜脆水汁多,吃后满口能溢香数日。”说着又搛起一颗放进,“仅此一颗,就值二两纹银。来,边吃边聊。”
精敏的石越早已了解到这二位与王参政在变法中的观点相悖,略思片刻,便回道:“子明才疏学浅,哪有什么高深的说辞,只是借了顺水推舟一说。”
司马光、苏轼一听,觉得新奇,急问道:“何谓‘顺水推舟’?快快说来听听。”
石越是何等人?知道面前这二位都是与变法水火不容的人物,他不可能把这天对皇上和王参政说的话,如实地说出来,而必须得用另一番话来应对。
“子明的所谓‘顺水推舟’,其实还是继续施行青苗法。”石越很是思考了一番,缓缓说道。
“什么?还是让他们继续施行青苗法?那叫什么制止呀?”司马光、苏轼几乎同时惊讶道。
“不过,”石越不慌不忙地将话锋转回,“子明已将原来的政府发散青苗钱谷,改由商人放青苗钱谷,官府不过是个监督者罢了。”见二位尚有疑惑,又补充道,“这样,既便日后在散放青苗钱谷中出了问题,百姓也不会责怪到政府头上,不责怪政府,自然也就少了政府与民争利一说。”
司马光还是不放心,问道:“这种做法,那王参政也能同意?”
石越微微一笑,道:“皇上都同意了,他王参政不同意能行?”
苏轼不信,问道:“王参政可是出了名的倔驴脾气,他真的没反对?”
石越道:“回禀大人,王参政确实没有反对。”
苏轼这才高兴起来,举杯碰盏,说道:“来,为石学究的‘顺水推舟’,终于干掉王倔驴那‘政府与民争利’的恶法干杯!”
荆公这天刚到王府门前,就见二弟安国迎了出来,亲热热地问道:“大哥散衙了?”
荆公见了,好不喜欢,也急忙问道:“平甫何时来京的?”
安国此次从洛阳回京,是到国子监荐送学生应举名册,见大哥相问,便回道:“今日回京办事,借机前来看望大哥大嫂。”
荆公更是高兴,见夫人吴氏出来,连忙说道:“平甫来了,别忘了叫膳房多做几道菜,我们兄弟小聚一下。”
正说着,刚任太常寺太祝的王雱也散衙回来,见了二叔,自是高兴,说道:“怎么能小聚?快将三叔一并叫过来,全家好好团聚团聚。”
王旁也从后堂出来,说道:“大哥说得极是,应该将三叔三婶也叫来一道团聚。”
荆公觉得是理,立派王水去请安礼全家。
吴氏正要去膳房,小女盈儿说道:“娘,膳房我去,你在这与爹爹陪叔叔聊些家常。”
吴氏放心不下,还是一道去了。
时间不长,已任崇文院校书的安礼与夫人宋氏过来,见过两位兄长。
由于同爱作词赋诗,安礼早就与石越成了好友,这次听说大哥陪皇上召见石越,心情急切,问道:“大哥,石子明这次在圣上那里说得怎样?圣上与大哥满意否?”
荆公就把石越建议将青苗钱谷由政府散放改为商人散放、政府加强监督的事说了。
安礼说道,“大哥,经过这一年多时间的交往,和甫觉得石越此人确实是个奇才,他不仅诗词写得好,书著得好,对朝廷政事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此人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大哥日后应该多多提携,让他为朝廷作出更大的贡献。”
安国已听明白,说道:“朝廷既然出了这等奇才,大哥确实应该好好提携提携。”
王雱一听火了,愤然道:“石越也能算得‘奇才’?依元泽看,该叫他‘欺世盗名之小丑’才是名副其实!”
王雱自小就被称为“神童”,现听说京城出了位“奇才”,由是,他找来石越的诗词,仔细查阅核对,竟发现石越的诗词大多是剽窃之作,于是更加嗤之以鼻,心生厌恶。这天见两位叔叔如此吹捧石越,心中不服,说道:“石越是个什么东西?他将别人的诗词变为己有, 竟恬不知耻要与柳咏‘柳三变’齐名,自诩自己是什么‘石九变’。就凭这一点,元泽就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你们千万不要信了那小子的鬼话。”
荆公见王雱在大庭广众之中揭他人的短处,极觉不妥,于是说道:“雱儿怎可如此信口雌黄呢?”
王雱愤然道:“爹爹,此决不是信口雌黄,元泽可随口念出几首给你们听听。”说着,念起:“‘顶风披露隐雾中,几度艳丽也葱茏。柔枝款款摇娇态,铁骨铮铮展玉容。山远近,路重重,丰姿蔽日绿荫浓。满山滴翠何时现,雾散日出沐熏风。’”念罢说道,“你们听听,这首词是不是抄袭古代无名氏的那首《醉梅花》?”
王雱正要咏《醉梅花》原词,荆公制止道:“年轻人诗词中有仿作之词句,也实属常有之事,何能以一两首诗词就遽下此论?”
王雱反驳道:“爹爹如若不信,元泽再将石越近日作的《一丛花》与张先那《一丛花》作比较,就更清楚不过了。”
对于石越的诗词,荆公早已看出其中有抄袭之嫌,但他以为青年人开始写诗作词有些妨作,也属正常,不应过多指责。现见王雱非要揪住石越抄袭不放,脸色阴沉下来,说道:“既便有抄袭之嫌,可那《三代之治》、《论语正义》、《石子七书》也是抄袭他人的么?年青人,应该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岂可见人长处,就心生嫉妒?”
王雱一听,火上加火,辩解道:“好,我不说石子明那小子的诗词,就说你们刚才议论他提出的‘顺水推舟’。 你们以为石越那‘顺水推舟’是好办法吗?那纯是一个阴谋!”
安国、安礼立即睁大双眼,惊问道:“什么?那是阴谋?”
王雱愤然道:“石越那小子全把你们蒙了,他用的是‘曲线毁法’之计!”
石破天惊之语。
安礼惊问道:“何为‘曲线毁法’之计?”
安国也问道: “元泽,刚才你爹爹不是说过,石越提出的‘顺水推舟’,是将散放青苗钱谷交由商家富户去做,政府派官员分行天下依法问事。这样既抑制了商家发放高利贷,又使百姓能借到低息的钱谷,政府也无须整日被卷进那些是是非非的青苗法的争论中,此岂不是好事,如何成了‘曲线毁法’?”
王雱道:“三叔、二叔,由官府散放青苗钱谷,官商都能勾结,这由商家富户散放青苗钱谷,虽有官府监督,难道官商就不会勾结了?”
安国道:“石越不是说过,对那些胆敢违犯纲纪的官商,除有严格的监督,更有重罚处置,如此严厉,还有谁敢官商勾结?
王雱冷冷笑道:“二叔,现在哪件事没派提举官监督?哪件事没有严法惩处?可为何还是出现了那么多官商勾结?出现那么多明里暗里违法乱纪之官?石越正是捉住了朝廷的这个弱处,才提出‘顺水推舟’,让官员在监督中继续官商勾结,狼狈为奸。长此以往,青苗法自然会在无人攻击无人反对的不声不响中逐渐消失,此就是石越‘曲线毁法’之阴谋。”
安国连忙说道:“此法消失了岂不更好,省得整日为变法之事吵得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安礼也担心道:“元泽呀,石越提出那建议也是为大宋的好,为你爹爹的好。你怎能把他说得那么坏呢?”
荆公内心也在绞痛。
那天,当石越在朝堂提出顺水推舟办法时,荆公不是没想到王雱所说的那层意思,只是自新法实施以来,他的压力确实过大,使他那原本坚定的意志与信心就在某个瞬间,确实陡然萌生出从困局中退出来的想法,可能正是那片刻之间闪现出来的想法,竟极其自私地赞同了石越的“顺水推舟”之策。现经元泽提醒,他不能不意识到自己这位曾被外界认为是九头牛拉不回的拗相公,在艰困时刻也有害怕困难而心生退缩之意而去寻找哪怕是片刻的安逸的懦慵!此时,他不能不对儿子提出的质疑加以慎重的思考:“石越究竟是何许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究竟要达到何种目的?此事能否禀奏圣上?”
就在这一连串的疑问时,夫人吴氏从膳厅出来,喊道:“饭菜都摆好了,都去吃饭吧,都去吃饭吧。”
一时正无法理出头绪的荆公见两位兄弟仍在与侄子王雱争论不休,只得借机说道:“好了好了,元泽不是说我们全家好久未团聚了吗?今日我们都去好好痛饮几杯。”
说着,让夫人叫了曾氏宋氏及侄儿侄女,一起去了膳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