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访完明州,再到泉州,可不等察访完,荆公已失去信心,十分恼火地对章惇说道:“子厚,明日返京!”
“广州不去了?”
“已无必要。”
“大人是说那些市舶司……”
荆公脸色沉重,不语。
章惇也愤然道:“确实叫人奇怪,好事没人办好,坏事却做得一个比一个高明。回就回吧。”
傍晚时分,荆公、章惇、石子及几位侍卫已收捡利索,登上返程的客船。
没有月光的海河,夜晚的安静似乎来得更早:河面如一条不见尽头的乳色宽带慢悠悠地飘向远方;船上的灯光如流萤在河面上缓慢地南来北去忽高忽低地流动;河中的桨声在厚重的夜幕中变得细弱而遥远;纤夫停止了苍凉的号声,剩下的只是那背曲如弓双脚沉重而艰难地轮番蹬着河岸的乱石一步步向前挣扎前行的身影;唯一清晰可听见的,便是河浪与船舶相悖而撞激起一阵阵“哗哗”的声响。
守卫在前后两舱的石子和侍卫已在轮番休息。
中舱的芦帘早已放下,舱壁上挂着的竹筒油灯正摇晃着微弱昏黄的光芒。舱内并排摆放着两张简易的木板铺,仰躺在左铺上的章惇已是鼾声如雷,只有在翻身的瞬间鼾声才会停息片刻,接着又是鼾声大起。
“世上没有坏事,只有将好事办成坏事的人。”披衣坐在右铺上的荆公似乎不受鼾声干扰,两眼不时看着船窗外,丝毫没有睡意。
他脑海中萦绕的仍是使他无法接受的现实:如说杭州市舶司内波诡云谲,那明州市舶司的官员更是胆大,凡舶货靠岸,竟以抽解为名,将所有珍品奇货收进他们的私帑;泉州市舶司使更是目无朝廷目无法纪,只要蕃商敢于贿赂,他们不仅可免去贿赂者的税赋,竟以行贿多少将蕃商提拔到手下任不同的官职……
“海贸是一条多么好的生财之道。为拓宽这条渠道,朝廷所给予的政策不可谓不优惠,可蕃商为何进不来?舶商为何出不去?为了防范海贸中出现弊病,朝廷制订的赏惩条令不可谓不多,不可谓不严,却为何偷税漏税、贪腐敲诈的事件屡禁不止?朝廷给予市舶司、市舶务官员的俸禄不可谓不高,可官员为何仍不能真心实意地为发展大宋的海贸事业竭尽全力去做而竟目无王法不择手段地将本该国家的利益占为私有?”
荆公又想到自己常说的一句话:“聚天下之众者莫如财,治天下之财者莫如法,守天下之法者莫如吏。”在此次察勘中,每当见到想到那些侵害海贸利益的行为时,荆公无不剜心绞肺地想:“可以这么说,我朝对聚天下之财的律法不可谓不多,不可谓不严,可为何还是屡屡出现弊端?而弊端每每出现,不仅得不到及时解决,反而是愈演愈烈?我们的守法之吏去哪儿了?我们的廉吏去哪儿了?我们的能臣去哪儿了?”
回答的只是运河中浪与船撞击的“哗哗”的响声。
自恃可力挽狂澜持危扶颠的荆公这才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无奈与渺小。
船,继续前行……
这时有一人走进了荆公的脑海。
那是荆公在三司任度支判官时,朝廷为储积军粮,在边郡缺粮州县施行便籴法,但事与愿违,所储军粮仍是少而又少。这时,有一人向仁宗帝上表,陈述边郡实施便籴法的弊端,认为度支部每年花五百余万缗买入不足一百六十万石粮草,不仅纯被商家赚去至少三百万缗,而那粮草的所值也只能为实价的一半,另外的利润同样全被商家赚去。于是建议边郡缺粮处,不该实施便籴法,而应遇到谷物贵时,官府则从澶、魏之地买进,然后运到边境;青黄不接时,则将谷物按当时的买入价卖给民众,以救民乏;军粮有剩余者,便收进仓库储存。如此施行,粮食就不会缺乏了。
这个上表人就是时任陕西转运使的薛向。朝廷按照薛向的意见,在大名府设置了便籴司,任命薛向为提点刑狱兼管便籴司。此后,不仅确保了朝廷所需物品的及时供应,每年更是多有结余。自那以后,荆公就知薛向是位用心细致,计算严密的理财高手,理财大家。
“若让薛向出来管理海贸,海贸一定会有个飞跃的发展。”想到此,荆公已是激动得用双手在脸上用力一番搓揉。
可能是搓柔的声音过大,章惇醒了,见荆公坐在铺上,问道:“大人还没睡?”
荆公回道:“睡不着。”
“大人还是在想市舶司那些官员为非作歹之事?”章惇也坐起,用手揉着惺忪的睡眼。
荆公道:“那些事已是见怪不怪,介甫只是想如何来解决此事。”
“大人,现在我大宋朝有几个官员在位上不都是想方设法为自己捞好处?解决此事难呀。”
“不,此等现象不是解决不了,只是尚未找到能解决此现象的能臣。”
“能臣?”章惇闪动着双眼,说道,“现在朝中那些庸臣别的本事没有,专会打压能臣,所以目下到哪儿去找能臣?”
“不,此种人还是大有人在,介甫已想起一人。”
“哦?谁人?”
“薛向,薛师正。”
“薛师正?”
“对。介甫回去想请他出山。”
“薛向不是贬到外地去了吗?大人要请他出来,圣上会同意吗?” 章惇吃惊地瞪大双眼,见荆公眉头紧皱,又道,“再说,薛师正遭到一贬再贬,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他还愿意出来为朝廷效力吗?”
船与浪的撞击声仍在继续。
荆公摇头道:“不,师正的为人介甫清楚,只要找到他,他一定会出来为朝廷效力。”
章惇这才想起,问道:“大人急于回朝,原来是为此事?”
“不,此事是刚才想起的。”荆公接着说道,“子厚,能叫船开得更快些吗?”
章惇道:“大人,我们这船已是开到最快了。为了找到一个能臣,你也不能太急呀。”说着,章惇起身,拿起油灯旁的灯签将灯芯向上拨升一节。
舱内愈加明亮。
荆公又想到薛向被贬的事。
那是年青的神宗帝登大位之初,西夏以要“岁币”为借口,屡屡派兵骚扰宋境。年轻的新皇哪能忍受,决意出兵还击,可满朝文臣均以忍让、怀柔为由,竭力劝阻。新皇无奈,只得暗派身为陕西转运使的薛向带着密旨给边将钟锷,让钟锷以武力驱赶夏军。为了边境的永久安宁,薛向不仅传了密旨,更是暗中支援钟锷六十万缗军饷,又与钟锷劝降了西夏首领嵬名山,控制了西夏的绥州。谁知这下惹恼了朝廷那些软骨的大臣们,他们以排山倒海之势指责钟锷、薛向,指责他俩不该擅自出兵招降纳叛,挑起事端而抛弃了大宋一向忍让、怀柔的政策,坚持要求严惩二人。年青的神宗帝独木难支,最后只得将钟锷降职,而薛向竟一路贬到绛州,信州,直至潞州。
想到此,荆公更是决定了自己的想法:“若要发展壮大海外贸易,不可没有理财高手薛向薛师正的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