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神宗帝在崇政殿批阅完奏章,感觉两臂酸胀,遂站起,缓缓悠动几下,双臂顿觉一阵轻松,接着边悠双臂边想着朝中近日发生的几宗大事。
首先是海外贸易,自东南六路发运使薛向制订出发展海贸的管勾办法及优惠政策以来,沿海一带的地方官府、富商大贾纷纷请求去南洋做生意,舶商更是踊跃将舶货一批批运进大宋,短短几个月,已为朝廷赚得利润数十万缗;秦凤路也传来好消息,缘边安抚使王韶仅带十数位侍从深入吐蕃劝说,青唐首领俞龙柯深受感动,并再三向其好友木征说明王韶在古渭寨建榷场、筑新城是为和好吐蕃,并撮合王韶与木征歃盟,订下互为和好的盟约,化解了双方的矛盾;熙宁二年十月,富弼见弹劾荆公未成,主动辞相去了亳州,荆公也趁机举荐早年在淮南任上相识且感情一直甚为投缘的陈升之接任富弼一职,神宗觉得二人性格一柔一刚,遂正式任命……
想着这些,神宗帝随手拉开明黄色的窗帷,就见一缕阳光斜射进来,将偌大的皇宫照得既温存又明亮。想着想着,神宗帝竟神使鬼差地想起了向后,想到向后独自居深宫的寂寞,于是匆忙回到案前,收捡起奏章,正要去宜圣宫,通进银台司送来使相韩琦的奏章。神宗帝很是扫兴,只得坐下,展开奏章,就见上面写道:
“……臣准青苗诏书,务在惠小民,不使兼并者其急以邀便息,而公家无所利其入。今所立条约,乃自乡户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陌,三等以上更许增借,坊郭户有物业胜质当者,亦依乡户例支借。且乡村上等户并坊郭有物业者,乃从来兼并之家,今令多借之钱,一千令纳一千三百,则是官自放钱取息,与初时抑兼并、济困乏之意,绝相违戾。又条例加禁抑勒,然须得上户为甲头以任之。民愚不虑久远,请时甚易,纳时甚难。故自制下以来,上下惶恐,皆谓若不抑散,则上户必不愿请;近下等第与无业空户虽或愿请,必难催纳。将来必有行刑督索,乃勒干系书手、典押、耆户长同保均倍之患……非陛下忧民,祖宗惠之意。乞尽罢提举官,第委提点行狱官依常平旧法施行……”
神宗帝反复看了奏章的内容,心中愤愤不平,本想宣执政前来商议,但又不想立马理睬此事,眉头闪动几下,一狠心,将奏章以镇尺压住,还是去了宜圣宫。
向后这天正在宫中以刺绣打发时光,见神宗过来,急忙深施一礼,极其温柔地问道:“官家来了?”
向后生性谦恭,心地宽厚,尽管神宗帝不常来,但每次来,她还是体贴入微,从未耍过争风吃醋的小脾气。
向后年长神宗三岁,神宗虽不是十分宠幸,但对她倒也尊重。此时见到绣桌上的绢绣,问道:“圣人在绣何物?”
向后回道:“妾身绣的是那‘燕云十六州’。”
听说是“燕云十六州”,神宗帝急忙拿过,铺展在桌上,边看边赞叹:“知吾者,唯圣人也!”看罢,拉住向后双手,放唇边一阵亲吻。
就在这时,内臣来报,说太皇太后、皇太后驾到。
听说“二后”驾到,神宗帝与向后立即整肃衣冠,迎到宫门前,行跪拜礼。
回过“平身”之后,两位太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由神宗、向后引到偏殿坐下,上了茶水,神宗这才问道:“大娘娘、娘娘驾到,不知有何赐教?”
高太后用眼角瞅了大娘娘一眼,等她先说。
太皇太后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顼儿,当今为变法之事,朝野已传得沸沸扬扬,昨日又有好多大臣跑到老身那里,异口同声指责变法的不当,政府强行让百姓借贷青苗钱,不借就罚,到时不还,还要连累户主……这青苗法哪是利民,纯是害民呀!顼儿,这种变法如不及时停止,定会将祖宗留下的这个好端端的太平盛世给破坏迨尽了。顼儿,你就下诏停止散放青苗钱谷吧。”
神宗帝想到韩琦的奏章,更是气恼,回道:“大娘娘,此时若不变法,谁来改变我大宋这‘两积三冗’的局面?谁能让辽夏不三天两头来要挟我大宋?若不变法,难道顼儿就眼睁睁看着我这个赵宋皇帝为子孙后代留下个丧权辱国的骂名不成?”
向后见官家话中带有火气,急忙小声提醒道:“官家,你怎能如此对大娘娘和娘娘说话呢?”
高太后可没太皇太后说话和气,她高着嗓门说道:“官家,这些天王爷大臣都找到大娘娘那里,纷纷说这变法,不是为振兴大宋,而是在一天天败送我大宋的江山社稷啊!官家,这样的变法如不立即停止,眼看我大宋就要乱成一团糟了。真到了那种地步,你这位做皇帝的才是给我赵宋天下留下千古骂名哩!”
太皇太后接话说道:“顼儿,你平时最孝顺,为了大宋祖上创下的基业,就听从老身和娘娘的劝告吧。啊?顼儿,你就答应老身吧。”
停止变法将意味着什么?年青的神宗帝自是清楚。他记得,在他做颍王时,藩邸侍讲、直集贤院孙思恭师傅曾对他说过:“天下是法家子弟打下的,却被儒家学说摘了桃子。法家讲究实效,所以能创世;儒家教人守礼,目的是为国家太平。”年少的他问道:“师傅,我大宋立朝刚过百年,却已羸弱到‘积贫积弱’的地步了,此时仅靠一个‘礼’字来治理,国家还能太平久远吗?”孙思恭唉叹一声,久久不语。年少的颖王从那时起就已明白,要使一个国家富庶强大起来,单凭一个“礼”字是无法实现的,必须有一个强大而永不倦怠的动力去推动,去提高,去完善——此动力不是别的,正是变法,一种强大有力而不永不倦怠的变法。目下大宋正处于“二积三冗”的非常时期,年青的神宗帝如何会轻易放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刚刚兴起的变法呢? 去
在“二后”咄咄逼人的追问下,神宗帝沉默许久,说道:“大娘娘、娘娘,不是顼儿不听从大娘娘、娘娘的话,只是这些日顼儿也听到大臣们对新法的另一种议论,都说当年李常在陕西、安石在鄞县,散放青苗钱谷至今还受到百姓的好评及怀念。新近李定从南方来,更说地方百姓都欢迎青苗法呀。”
不待神宗说完,高太后立马说道:“李常、安石散放青苗钱谷,那只是在一州一县,地方小,情况单纯;现在在全国散放青苗钱谷,比一州一县不知要复杂多少倍。再说,那李定原本就是安石的生徒,他说的话做的事,当然要维护他的师傅王安石。这些官家也能相信?”见神宗不言,又催促道,“官家,你真的不能再犹豫了,还是早早将新法废除吧。”
太皇太后又说道:“顼儿,确实有好多大臣到老身面前指责新法的不是,为了我赵宋天下的安宁,你就尽早停止新法吧。”
神宗看了看“二后”,无奈地说道:“大娘娘、娘娘,那些对新法的议论,有的说好,有的说歹,究竟是好是歹,顼儿一时还未完全弄清楚。在未弄清楚之前,顼儿如何能听了一面之辞就废弃新法呢?”
高太后有了理由,说道:“既是未弄清楚,官家更不能稀里糊涂就推行新法呀?马上将新法停止,岂不稳妥?”
太皇太后也说道:“顼儿,你现在已是一国之主了,办事更应该稳妥才是。你既然不知道新法是好是歹,怎能盲目实施呢?顼儿,还是快快将新法停止吧。”
神宗自知不可答应,想了想,终于有了对策,说道:“大娘娘、娘娘,顼儿尽管对新法究竟是好是歹,一时没弄清楚,但顼儿已有了一个想法——”
高太后迫不及待地问道:“官家有何想法?”
神宗道:“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顼儿近日就派员下去仔细察勘,一探究竟,听听地方最真实的声音,只有听到最真实的声音,顼儿才能作出最后的决断。”
太皇太后闪了闪老眼,点头道:“此也是个办法。顼儿,那就尽快派员下去察勘吧。”
高太后仍不放心,说道:“此办法虽好,但本宫还有个想法。”
“娘娘请讲。”
“官家若派员下去,本宫也要派人参与。”
神宗明白太后的意思,便道:“如此甚好,娘娘更可直接听到下面的真正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