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得怎样了?”落坐后,神宗帝问道。
“回禀陛下,一切准备就绪。”都知蓝天震回道。
神宗看了一下身边的荆公,说道:“丞相,开始吧。”
荆公点头,将案上一卷试卷交与监考官。
监考官接过,走到石越桌前,将试卷展开,轻声叮嘱道:“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
石越施礼接过,将那七折八迭约有六尺长的试卷展开摊在长桌上,再用手抚平卷面,坐正身体,用右手三个指头拈墨在砚池中反复研磨,见墨汁研得乌黑透亮,又慢慢将墨放于砚壁上,这才提起小楷羊毫,蘸了墨,在墨池处反复掭着笔端,待笔端掭得均匀,提起在卷面首行考生署名处写下“石越”二字,接着往下看,看着看着,浑身冷汗阵阵冒出。
卷上竟要填写三代的简历!
制考填写三代简历,这些石越知道,事前已将“父亲” 石介、“祖父”石丙、曾祖父石路岩的简历了如执掌,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简历不仅要填写三代直属亲属的名姓,还得将三代的主要至亲的简历一一写出。“苏判院从没说过他参加制考要填这些呀?难道这是专门针对我子明的?”石越想着,手中悬着的羊毫竟有些颤抖,久久无法落下。
这时,石越已发现对面高高坐着的丞相虽未向他投来那两道能识别忠奸的黑白目光,但那目光却如隐藏在云层后面的闪电不知何时就会向他这边掣闪过来!
“这咋办?这该咋办?”石越紧张而焦躁地想着。
他知道,如果自己久不落笔,不仅是丞相会怀疑他,就怕连身旁的监考官和与丞相坐在一起的宋皇帝也会因此心生怀疑!如果一旦他们都怀疑起来,那对这次决定自己能否打入宋廷上层的企图岂不彻底告败!
狡猾的石越在未想出对策之前,只得再次拈着墨在墨池中来回研磨,希图借此赢得时间,寻到对策……
“卷上为何还要填三代至亲呢?”石越正想着,就见荆公那两道利剑般的目光已向他掣闪过来,已向他卷首那三代至亲简历处刺来!石越越想越是害怕。但他终究不是一般常人,思考一番后,终于有了主张,便放下手中羊毫,重新拿起那支放在砚壁上的墨,在墨池中一圈又一圈慢慢地研磨、研磨……
神宗帝见了,觉得奇怪,已怔怔地看向石越。
荆公早已看清石越那只慢慢磨墨的手,眉头不由得阵阵蹙动,口中微弱而惊讶地“啊”了一声。
原来荆公在制作这份制考试卷时,为考验石越的身份,荆公特意将三代简历中增加了“至亲”一项。他知道,若石越身世不假,定会轻轻松松填写出至亲的简历;若他身世有假,定然无法填写出“亲至”的名姓,既便能填出名姓,也难能填出至亲的简历。现见石越果然填到此项时,已犹豫不决,迟迟难以下笔!想到此,荆公眉头不能不狠狠蹙了一下,并将自己那双利剑般的目光有意向石越这边扫视过去,以试探石越的反映。
就在这时,神宗帝问道:“怎么,石学士遇到难处了?”
石越稍一缓神,立马应道:“回陛下,小生正在思考如何写策论哩。”
神宗“哦”了一声,道:“那就快写吧。”
石越回了声“是”,重新将笔尖掭得均匀,缓缓在卷面策论处写下策题:《御试制科策变一首》。接着转行写道:“越曰:今陛下发德音……”刚写到这里,就见两柄利剑“嚓”地扎到他面前!石越内心刚一“格噔”,又见荆公那两把利剑直接向他卷面刺来!
石越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将刚才想的话重新找了回来,接着写道:“……下明诏,求变俗……”
“嚓!嚓!”又见两把“利剑”扎在他那三代至亲的简历上!
石越烦躁极了,再想坚持,已实在无法写下去,只得将那支僵硬的羊毫提悬在卷面上头……
“石学士今天怎么啦?这御试是有时间的,要是不能按时完成,岂不辜负了朕的一片期望?”高高在上的神宗帝追问道。
原来这制科御试是有严格规定,考生试策必在一天之内写出三千字以上,否则即为无效。
神宗话音刚落,石越“嗵”地跪到地面,接连为神宗帝磕着响头:“草民有罪,草民该死,草民罪该万死。”
神宗吃惊,问道:“石学士何罪之有?”
石越开始编谎,回道:“启禀陛下,草民正要想着如何写好策论,只是一走神,就不知该从何处写起了。”
神宗觉得可笑,说道:“石学士请起,冷静想想再写吧。”
石越只得站起,重新操起羊毫,端正身体,反复将羊毫在砚中掭抹。他此时想的不全是如何填写三代至亲的简历,也不是想着如何去写策论,而更多的是想如何应对荆公那双向他投来的两道利剑般的目光!想着想着,浑身又是一阵哆嗦:“即便这策论写出来,可那三代“至亲”填写不出来,宋皇帝与那丞相,甚至连三位监考官都会怀疑的。如果怀疑起来,他们要亲自去究查我的身世,岂不坏了大事?
无数芒刺在背。
为防止被看出破绽,石越不得不另想对策。
“这‘至亲’一项不填,必定会引起朝廷的怀疑;再者,既便朝廷不怀疑,我将策论写好,得到宋皇帝的认可,安排我到朝廷视事,难免不与那个有着黑白两种眼珠的宰相朝夕相处……如此这样每天在朝廷提心吊胆,还能……”
当神宗帝再次问到为何迟迟不下笔时,石越不得不再次跪下,说道:“陛下,草民该死。草民实在罪该万死。”
“朕叫你来考试,为何再三说到罪该万死?”
石越磕头道:“此次制考,草民只是念在皇恩浩荡,不得不来。可草民心中实有一事牵挂,所以见了这试卷,心绪纷乱,无法写好策论。”
神宗问道:“不知石学士牵挂何事?”
石越伏地哽咽道:“微臣一直想建一所书院,讲学授徒,为大宋培养更多更好的人材,以谢陛下与丞相对草民的知遇之恩。目下正为寻不着校址而苦恼,所以今日在陛下和丞相面前,精力无法集中,更无法写那策论。”
神宗帝立即感动起来,说道:“难得石学士为大宋的一片赤忠之心,朕恕你无罪,快快起来。”
石越站起。
神宗问道:“石学士,你是位博学多能的人才,朕有意要重用于,你为何一心想着办学院之事?”
石越暗中觑了荆公一眼,回道:“陛下,丞相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说过,朝廷人才缺乏,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丞相还说过,缺乏人才的根本原因在教育。此正是丞相的目光远大。陛下,为响应丞相的意愿,草民自不量力,也想去办一所学校,为大宋培养更多的人才。”
神宗帝一震,问道:“不知石学士想办何种学校?”
石越回道:“草民想办一所书院。”
神宗帝更是惊喜,急问道: “不知石学士将在何处建书院,有难处否?”
石越道:“回禀陛下,外城西北面有个叫白水潭的地方,那里土地开阔,地处安静,离京城又近,是个办书院的极好之处,只是无钱买下那片土地,草民时刻为此事苦恼。”
神宗问:“那土地是谁家的?”
石越道:“草民打听过,那片土地是一个叫白善人田主的。”
神宗帝一喜,立马对荆公说道:“丞相,石学士既有办书院为我大宋输送更多人才之愿望,此同样是件大好事,中书让户部立即去找白善人,由政府出资,将那片土地划归石学士办书院便是。”稍停又对石越说道,“石学士既要在白水潭办书院,以朕看,那书院就叫‘白水潭书院’吧。”
石越千恩万谢。
荆公见石越突然提出放弃制考而去办书院,怀疑的涟漪越泛越大,想了想,便指着桌上试卷说道:“石学士既不参加制考,那就请把试卷的卷头写下,也好留个念纪。”
石越一惊,知道荆公那双目光正在盯着自己,想了想,回道:“丞相大人,草民既不参加制考,那简历就不写了吧。”说着,便匆忙收捡桌上的笔墨纸砚。
神宗帝也道:“丞相,石学士一心想着办书院的事,那卷头就不写了吧。”
荆公无奈,只得眼看着石越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考场。
回家后,石越立马写了密件,连夜送到碧云轩张安处,向辽主报告他退出南朝博学鸿儒制考的前因后果,并提醒辽主千万要提访南朝这位不可小觑的新任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