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荆公正式到翰林学士院应卯。
翰林学士院坐落在大内北苑的太液池边,北门对着太液池中的水殿,终日清风除除,微波卜卜;东有园圃,花木成畦,香气袭人,翠荫如盖,鸟鸣啁啾。园圃间用木栏隔成青砖甬道,往东即为左承天门,通东华门;东南往崇政殿;西北往福宁殿。环境十分幽静。
学士院一排七间。中厅称“玉堂”,玉堂中间设有书案,书案又称“视草台”, 往日为翰林学士奉诏草制诏书之处。因太宗皇帝曾亲幸玉堂,现供奉太宗御像,现只有皇帝亲临学士院才在此厅接见学士,平日空着,只作为一种摆设,无人敢坐。
由玉堂往东,分别为一、三、五号厅;往西,分别为二、四、六号厅。其中紧临玉堂两面的一、二号厅,一般供承旨使用,称“承旨阁”。第三号厅是有名的“槐厅”,槐厅前院内,有一株巨槐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每逢春末夏初,槐花盛开,幽香四溢,令人神清气爽。据说大凡住过此厅的学士,将来必会升至宰相之职。
此时范镇、吕公著二人为承旨,分别住在一、二号厅,王珪、司马光住三、四号厅,新任学士王荆公资历相对较浅,因此安排在第五厅。
荆公这天点过卯,未进本厅,而是直接去了西头的四号厅,推门不见好友司马光,一打听,说司马学士这天在龙图阁。
荆公知道好友司马光是位酷爱文史之人,英宗时,他总感觉历代史书内容过于繁杂,不便于帝王阅览,于是自撰《通志》八卷,献给英宗。英宗看后大喜,便专置制局秘阁,着司马光继续撰述。现在司马光去了龙图阁,定是为编撰史书之事。
荆公转身出了学士院,向西约走了十多分钟,出皇仪门,径直向南再走一段时间,到了龙图阁。
龙图阁始建于宋真宗咸平四年,是北宋王朝的第一个皇家档案馆,分上下两层,上层藏有太宗御书、文集、轴卷等;下层设经典、史传、子书、文集、天文、瑞总六阁,藏有图书、宝物、宗室名册、谱牒等。
到了龙图阁前,荆公说了来意,门吏见荆公身着绛袍,腰佩金鱼袋,已知其身份,急忙进去报告,旋即出来告之:“司马学士正在忙着,请你进去。”
荆公随门吏进了殿,来到经典阁,就见阁内一排排栗壳色的书架,书架上整齐而有序地排列着各种装帧的古籍,涉猎广泛的荆公见那各种装帧是:周朝的简册式,汉代的卷轴式,大唐的经折式、旋风式,也有少量本朝的蝴蝶式版本。各种不同装帧的书籍一一分门别类编上号码,以便阅者查找。偌大的经典阁,经此一番排列,竟然显得狭小而拥挤。
南端另有一室,荆公进到门前,眼前豁然亮堂起来,就见此室宽敞明亮,中间一张长桌,长桌上堆着各种装帧版本的古籍,细看,那是《纪年》、《功臣录》、《礼记》、《左传》、《尚书》、《周礼》、《春秋左传》、《晋纪》、《异域归忠传》、《魏公谏录》、《唐补记》等等。
坐在书桌前的司马光,眼睛浏览左手竹简,右手摘录书中精要。
荆公见他专心致志,微微欠身,行个叉手礼,道:“君实兄,打扰了。”
司马光连忙放下手中简册,扬起长长的凤眉,呵呵一笑道:“介甫也算会找,竟找到这里来了?快坐,快坐。”一边挪出一把鹤颈椅。
荆公坐下,司马光问道:“皇上请介甫兄越次入对,谈了何事,能否说说?”
荆公回道:“无非是谈些大宋目下积贫积弱,以及如何改变这种景况的事情。”
司马光笑笑,说道:“君实早就说过,介甫不起便罢,一起我大宋则立马太平可至矣!”
“君实兄过奖了。”荆公说着,用眼睛盯着老友刚看的那卷简册,见是《竹书纪年》,知那简册是春秋战国时晋国与魏国的史官所著的一部编年体通史,记载的大多与甲骨文、青铜铭文、秦简等有关联的史实,是我国最早的一套系统的年代学,对研究夏及夏以前的历史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
“君实兄如此研读,只怕太史公也得退避三舍哟!”荆公半开玩笑地说道。
“介甫此言重了,太史公乃千古一人,君实怎敢与他相提并论?不过,”司马光说着,认真起来,“介甫也是个办事讲求认真之人,尤其对待历史,如若不到那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去千淘万漉,识别真伪,如何能写出一部真正忠实于历史的史书呢!”
荆公点头敬佩。
司马光更是高兴,随手拿起刚摘录的笔记,用指头敲着上面文字,乐呵呵地说道:“你瞧,你瞧,这《竹书纪年》中关于舜的记载,就是跟某些正史所载的有德之君舜的形象大为相左。正史中记载舜年三十尧举之,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而《竹书纪年》中记载的则是舜囚尧于平阳而取代之——此孰对孰错,君实不能不一一追查清楚。还有,以往的正史夏纪中,只记载了‘太康失国’,而《竹书记年》不仅记录了‘太康失国’,还记录了羿的事情,让羿代太康,成为夏王朝统治者的这些旧事得以重见天日。还有,《竹书记年》与正史记载的伊尹也不同,正史说伊尹是历史上的第一位贤相,而《竹书纪年》中却说伊尹是流放太甲而称王,结果被太甲潜逃回来所杀害……介甫,历史上存在这么多不同的结论,作为一位酷爱历史、编写历史之人,君实怎敢不去翻阅大量的浩如烟海的古籍而细细加以考究呢?介甫,你看,你看……”司马光激动起来,又一一搬起桌上那些古籍指点给荆公看。
荆公的心思早放到邀请司马光去经筵讲授变法意义的事情上,哪有心思听他这番叨絮,于是转换话题道:“君实兄既对历史有如此深邃的洞察,能否从历史的高度来把把我大宋的命脉?”
“大宋啊?”司马光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目下的大宋,表面上虽是一派繁荣,但内里却暗藏着十分可怕的危机。具体说,就是内不能以社稷为忧,外不能无惧于夷狄, 天下之财力日见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常恐天下从此难以安宁……所有这些现实与想法是何等可怕呀。”
荆公见老友点到朝廷的肯綮处,也不绕弯,直接说道:“正因为如此,介甫此次带来圣上的旨意,想请君实兄为朝廷做一件大事。”
听说要为朝廷做大事,司马光立马严肃起来,说道:“介甫你说,皇上要老夫为朝廷做何等大事?”
荆公道:“正因为我朝目下面临艰危的困局,所以圣上下决心对那些僵化腐朽的政局来一番大刀阔斧的彻底变革。”
司马光点头道:“嗯,君实早就说过,对如此腐朽的政局,早就该变革变革了。”
荆公道:“君实兄是历史大家,对变革的难度一定会比他人看得更加清楚。为使王公大臣们都能充分认识到这场变革是非变不可不变不行的大势,圣上想请君实兄利用经筵宣讲的形式给大臣们讲讲这次变革的重要,以及怎样去变革的设想。”
听到这里,司马光嘴上长长地“咝”了一声,丹凤眼极其微妙地闪动几下,说道:“介甫兄,如此重任,君实哪能胜任得了?”
荆公以为司马光是故作谦虚,信心满满地说道:“君实兄是大宋的三朝元老,不仅对大宋形势了然于胸,更是早有变革的志向,此次由你出来给王公大臣和陛下讲解变革的意义,岂不是最佳的不二人选。”
司马光两只丹凤眼又闪动了几下,这才乐呵呵地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介甫兄说了,君实就听从安排吧。”
荆公放了心,说道:“如此甚好。君实兄先准备准备,到时介甫再亲自来请。”
司马光道:“君实一定好生准备,不负介甫兄一片好意。”
这时,钟楼那边午时的钟声响起,荆公见事情办得顺当,拉着司马光说道:“君实兄,时间已不早了,我们到酒楼随便吃点茶饭吧。”
司马光这才想起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急忙收捡桌上书籍,一边说道:“介甫忘了,朝中不是安排有中膳,何必去酒楼?”
荆公想起,遂笑道:“瞧我王介甫,竟把这规矩给忘了。”
两位都是省俭之人,说着,出了龙图阁,去了专供朝中官员午膳的升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