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休假日到了。
司马光想到那天皇上在朝堂将苏子瞻一顿斥责后而转身离去的景况,很为子瞻担忧。他知道,子瞻自任官以来,虽说官秩不高,但仁宗、英宗两朝皇帝对他无不是敬重有加,何曾受过如此斥责?而那天在朝堂上,神宗帝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顿严厉斥责,此叫一向恃才傲物的苏子瞻何能承受得了?
想着自己与子瞻的交情,司马光这天约了好友吕公著、韩维,准备邀苏轼去酒楼听曲饮酒,借以消愁。到了苏府,苏子瞻既不出门迎接,也不招呼几位坐下,只是自己侧坐在书案前,左臂架着椅靠背,右手使劲地摇着折扇。
司马光知道子瞻还是在为那日的斥责生气,便主动过去拉起他那架在椅背上的臂膀,说道:“还生什么气?走走走,今日休假,我们几位好友正好去酒楼痛饮几盏。你不是说过,酒是钓诗钩,又是扫愁帚吗?只要几杯酒下肚,那火气自然就云消雾散了。”
折扇更是摇得 “啪啪”作响。
吕公著上前夺过折扇,说道:“摆这么大架子干吗?我们三人还请不动你一个苏子瞻?”
韩维也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谁不闻子瞻是潇洒倜傥的大才子,为圣上一句话就气成这样,这哪是大才子该有的气度呀?”
几位老友连激带劝,终于将苏轼拉出了门。
途中遇着致仕宰相庞藉,司马光急忙上前施礼道:“恩师去哪,不如同学生一道,去茶楼吃盏薄酒?”
庞藉是司马光父亲司马池的生前好友。庞藉任枢密使时,推荐司马光担任馆阁校勘、同知太常礼院等职。皇佑五年,庞藉出知郓州,又举荐司马光任郓州典学。一年后,庞藉改任河东路经略使、知并州,再荐司马光为并州通判。并州地方贫瘠,与西夏接壤,常受西夏的威胁。庞藉听信司马光的建议,在西夏前沿筑成二堡,同时趁西夏兵无准备,展开突然出击,结果被夏军打败,丢了二堡。仁宗帝派人追究庞藉责任,庞藉为保司马光,只字不提此主意是司马光所出,自己主动辞官致仕。司马光为此非常不安,也上书引咎自责,但仁宗帝未加理睬。此后,司马光为报庞藉袒佑之恩,一直将庞藉视为恩师。
见受到邀请,庞公也不推辞,遂与司马光、吕公著、韩维、苏轼一同去了汴河大街,轻车熟路到一家环境幽雅的茶楼阁子坐了。
为解那天在朝堂上受到皇上指责的怨气,司马光这天特意奢侈了一回,让茶博士在阁子间放了两只玉蟾蜍,每只玉蟾蜍腹内装有价值昂贵的龙涎香,龙涎香点起,香雾自蟾口袅袅喷出,整个阁子间顿时烟雾缭绕,异香扑鼻。茶博士又泡了上等的白茶,让几位慢慢品尝。
司马光这天为博得子瞻开心,特意花去二十两纹银请了一位歌妓前来唱曲儿。那歌妓生得妩媚俏丽,弹得一手好琵琶,见了几位官人,款款一礼,随即坐凳,左手抱琵琶,右手勾玉指,先是“嘣嘣”几声,调过弦,再轻拔两下,边弹边唱道:
“玉龟山。东皇灵媲统群山。绛阙岧峣,翠房深迥,倚霏烟。幽闲。志萧然。金城千里锁婵娟。当时穆满巡狩,翠华曾到海西边。风露明霁,鲸波极目,势浮舆盖方圆。正迢迢丽日,玄圃清寂,琼草芊绵。争解绣勒香鞯。鸾辂驻跸,八马戏芝田。瑶池近、画楼隐隐,翠鸟翩翩。肆华筵。间作脆管鸣弦。宛若帝所钧天。稚颜皓齿,绿发方瞳,圆极恬淡高妍……”
此辞正是苏轼所作,听了更是烦扰,说道:“司马大人,近日子瞻心烦,听了此曲更是烦上加烦,还是不听也罢。”
司马光道:“光是见子瞻近日情绪不好,故才请小姐为你助兴,不想反倒了你的胃口,那就不唱便是。”
韩维道:“对对对,你我吃点清茶喝点小酒,叙叙友情也好。”
吕公著道:“对,他人都说清谈误国,我们今天偏要品茶饮酒,好好清谈一回。”
付了银两,打发歌女离去。
菜肴上齐,酒水斟满。
司马光先是敬了庞公一杯,再让小二斟满,走到苏轼面前,见苏轼既不端杯,也不说话,仍是坐着未动,这才说道,“子瞻啦,为何为一句话就耿耿于怀呢?董夫子不是说得清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皇上那天只是随口说了你一句,又无多少恶意,何必如此挂记在心上?这郁闷久了,可是要伤身体的。”
苏轼将面前酒杯一掼,愤然说道:“我苏子瞻不是气恼皇上指责的那句话,而是见不得王介甫那班人的横行霸道、倒行逆施,用那些所谓的变法来坑害朝廷及天下百姓!”
司马光微微一笑,捋了几下胡须,仍是不愠不怒,慢吞吞地说道:“我说子瞻啦,为这次变法,不仅是你我等竭力反对,台官谏院,还有那些王公老臣,哪个不是在据理抗争,可有用吗?现在圣上变法决心已定,更有王介甫和他手下那班年青官员在疯狂操纵,我们如再抗争,那可是以卵击石呀!你看,御史台的吕中丞已被罢免出京,听圣上那天的口音,三院那几位弹劾介甫的人怕也自身难保了。子瞻啦,那天要不是我的提醒,你再争执下去,说不准圣上也会将你当场贬出京师哩!”
苏轼抓起酒杯,仰面一饮而尽,愤然说道:“你司马学士涵养好,我苏子瞻可不行,此次若不扳倒条例司那班人,我苏子瞻誓不为人!”
韩维急忙提醒道:“子瞻可别胡来。圣上那天不是说过,只要我们找出一位能使大宋富国强兵之人,他就立马罢去安石的职务。子瞻,你我何不在此方面多多动些主意,为何非要与条例司那班人拼个鱼死网破呢?”
苏轼微微一震,立马想起那天与他纵论治国之道的“奇才”石越。他本想说出此人,但很快又想到那天的想法,觉得与石越终究只是一次偶尔的交谈,一次偶尔的交谈何能证明一个人的真才实学?倘若把一个华而不实的人举荐上去,皇上一旦觉察,害了石越不说,岂不越发痛恨我苏子瞻有眼无珠?想到此,苏轼急忙将刚露头的那点想法彻底掐灭,唉叹一声,调转话头说道:“那种人才是可遇而不可求。要想得到,就看诸位大人的运气了。”接着又道,“子瞻目下最担忧的,若是我们不能很快找出一位理想的人选,只怕皇上真的就要重用那王倔驴,让那王倔驴全面推行新法。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们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司马光这才说道:“既然一时找不到那样的人才,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先设法劝阻王倔驴不要立马推行变法。”
吕公著不屑,说道:“君实说得容易,你我也不是没有劝过,王倔驴能听得进我们的话吗?”
庞藉这才明白过来,以手捋了捋被胡夹夹得齐整的胡须说道:“王介甫的倔脾气老夫最清楚。既是这样,老夫凭着与他多年的交情,这就去劝劝,让他回头听听老友们的意见,万不可独断专行。”
韩维信心不足,说道:“庞公,安石是个撞了南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驴子。要是能劝得过来,我们早就劝了,哪能辛苦您呢。”
吕公著挤了韩维一眼,说道:“你我劝不住王倔驴,不等于庞公也劝不了。持国你知道庞公与那王倔驴的关系吗?”
韩维回道:“庞公与介甫的关系,持国当然清楚。”
吕公著故意怂恿道:“你清楚?你还有我清楚吗?庞公与王倔驴的关系,那才是 真正的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知音之交,管仲与鲍叔牙的深厚之谊。有庞公去劝说王倔驴,一定能成!”
庞藉与荆公都是仁宗时的朝臣,关系不错,只是庞藉致仕后,二人少了往来。听说庞藉主动要去劝说荆公,吕公著有意用激将法呛上几句,没想到老宰相好胜心不减当年,起身说道:“往日介甫最听老夫的话,现在就不信他不听了。你们坐这儿等着,待老夫劝好王倔驴,再来陪你们吃酒。”说罢,兴颠颠地去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