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茶、焚香、挂画、插花,被喻为宋人四大雅事。尤其是斗茶取乐,更是宋朝官员一种普遍的嗜好,现听说斗茶,吕公著等自是人人赞成。
先是比茶。
因这几位都是国之重臣,每逢朝廷重大节日,或是祭祀,圣上都会赏赐他们最好的贡茶。现在到一块儿雅聚,又是为让老朋友司马光玩得开心,玩得尽兴,大伙自然都带上皇上赏赐的最好的贡茶,即使不是贡茶,也是家中最最上等的好茶。
司马光带的是小龙凤团茶。这龙凤团茶二十饼重一斤,若是购买,每饼足得二两黄金。
吕公著带的是“龙团胜雪”。此茶做工要求极高,先将精选过的熟芽剔去叶瓣,仅存茶心一缕,且用珍器贮之清泉泡之,做成之后,光明莹洁,细若银线,婉蜒如小龙腾挪,其精美已达极致。
苏轼带的是月兔茶。此茶产于四川涪州,苏轼有诗赞此茶做成茶汤时的情形:“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玉兔儿。一似佳人裙上月,月圆还缺缺还圆,此月一缺圆何年?”足见苏氏是何等珍爱此茶。
韩维带的是旸谷先春。
吕诲带的是延年石乳。
几人所带茶虽有良莠之分,但区别不大,都在伯仲之间。
韩维为使大家不为茶质高低闹出尴尬,撸起袖管说道:“茶只是名目不同,若论质量好歹,须在斗茶中方见分晓。”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一个声音传来:“好雅兴呀,在此斗茶竟把介甫给忘了。”
韩维、吕公著、司马光,都是谦谦君子,心中虽有想法,但见了面,谁也不把那些想法挂在脸上,见荆公推门进来,大家立马说道:“介甫来得正好。快坐,快坐。”
荆公挨在韩维身边的罗汉床上坐下,半开玩笑地说道:“品茶连我介甫都不请,此还叫什么‘嘉佑四友’?”
这时,躺在榻床上的苏轼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王学士,你能不请自来,也算是这小茶坊柴门有庆呀。”
荆公知这是在酸他,也回道:“有苏大才子在此,小舍早就蓬荜生辉了,何必等介甫到来?”
韩维见二人斗嘴,怕又要较起真来,急忙打圆场道:“介甫啊,我等见你整日忙碌,才没敢叨扰,并非是将你看外了。好好好,你来的正是时候,现在我们开始斗茶。”说着,将自己的衣袖又向上挽了一圈。
在座的都是斗茶的高手,见韩维开始行动,一个个拿出自带的茶饼和煮茶的水。
听说要斗茶,荆公显得尴尬,说道:“我还没带茶饼呢,如何斗茶?”
韩维忙道:“我有。分一半给你便是。”说着,拿起自己的“旸谷先春”,掰一半给了荆公。
斗茶先是比茶,比茶先看茶样,再闻茶香,最后尝茶味。按时行的风尚,认为白茶品质最佳。司马光、苏轼带来的是白茶,评比结果二人的茶均列前茅。但司马光带的水是山泉,而苏轼带的是雪水,水质自比山泉好。
苏轼占了上风,竟得意得手舞足蹈。
司马光不服,想了想,就想出个难题压压苏轼的气焰,于是问道:“子瞻,光有一事不明白:茶与墨,二者都是文人雅士之最爱,可二者的喜好却恰恰相反:茶爱白,墨爱黑;茶爱重,墨爱轻;茶爱新,墨爱陈。此是何种道理?”
苏轼何等精敏,略一思考,就明白对方的意思,衣袖一展,说道:“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二者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黔皙美恶之不同,其德操一也。”苏轼认为,茶虽白墨虽黑,但它们如正人君子样,品行都是高洁如雪,透明如玉。
司马光听了不得不佩服。
比茶结果,苏轼略胜一筹。
接下点茶。
茶博士早将一套精致的点茶器具送过来。那点茶器具有风炉、汤瓶、茶碾、茶罗、茶磨、茶注、茶筅、建陶茶盏,一应俱全。茶博士摆好器具后,先去一旁点燃风炉,将装着上等山泉的汤瓶架上,用蒲扇煽着炉中炭火。
这时,参赛人各自拿出茶饼,放茶碾中反复碾磨,待碾成粉末后,再用绢罗筛过,将筛成均匀的茶粉放入茶盏,等待茶水烧沸。
烹茶的沸汤极有讲究,必须经过三沸:汤瓶底初泛气珠如鱼目,微有声响,为一沸;汤瓶内沿边有滚珠为二沸;汤瓶内腾波鼓浪为三沸。
茶博士将汤瓶的山泉煮过三沸,熄了炉火,将汤瓶沸汤分灌入茶注。
这时,韩维等各自拿起茶注,给茶盏的茶粉冲上少许沸汤,用茶筅将茶粉调成膏状,再以手摸着茶注,两眼紧紧盯着对方,迟迟不行动。
荆公知道,冲茶汤以二沸水最佳,过热则茶沉,过凉茶则难以浮起;这候茶是一种等待,一种考验点茶者耐心与耐性的等待。约摸过了三五分钟,荆公见他人还是提着茶注不动,自己已有些按捺不住了,就以手心反复试着茶注壁的热度,感觉已到了二沸程度,于是倾起茶注,“嚯啰啰”一阵,边冲茶盏中的茶膏,边用茶筅快速击拂茶汤,使那茶汤发泡,使茶泡渐渐浮于汤面,形成一片片茶片;再击拂,那茶片就在盏面均匀地溶成一层薄薄的茶沫。
韩维、司马光等这时才一一给茶盏注水,击拂……
荆公虽不是斗茶的高手,但处在那个时代,对比茶斗茶标准还是知道一二,见几位好友茶的汤色纯白,汤花鲜白,盏面那层茶沫久聚不散,就知道自己所冲的茶汤还是稍稍热了一点,使汤色浑白,汤面泛起的泡沫极薄,只得认输。
大家见荆公认输,仍不甘心,又以“分茶”继续争斗。分茶更是斗茶的一种高超茶艺。分茶通过茶粉与沸水的反应,能将茶盏中的茶纹水脉冲出各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禽兽、虫鱼、花草之类的纤巧图案。
荆公已输过一次,这次自是小心翼翼慎而又慎,先将茶盏平平稳稳放于桌上,右手提着茶注,左手托住注底,慢悠悠地将盏面那层薄薄的茶沫冲出一道狂风,再让狂风吹向盏边的残云……
韩维、吕公著冲的是猴子观月。
苏轼、吕诲有意奚落荆公,不约而同地在茶沫中冲出一只大头短尾无耳朵的活蹦乱跳的獾儿。
司马光茶盏中冲出的也是只獾儿,不过此獾儿不是在地面活蹦乱跳,而是高高地茕然孑立在一枝极细极细的树梢上,正被大风吹得左右晃动摇摇欲坠……
荆公的乳名叫獾儿。
大家见了盏中图案,谁也不明说,只放心中窃笑。
又等了一会儿,其他茶盏中的茶沫图案均渐渐幻灭,唯有司马光那幅图案保留的时间最长。此轮斗茶当属司马光赢了。
接下是品茶。
歌妓们深知品茶是陶冶情操的极致,于是弹奏得愈是卖力,琴瑟之声绵绵如秋雨牵动飞丝,急切切似银珠落入玉盘。
这时司马光、苏轼等人围桌倚窗,将泡好的茶汤,盛在酒杯大小的盅内,盅小如核桃,壶大如香橼,各自浅浅斟上半盅,悠悠举到口边,微微啜上一小口,却久久不忍吞咽,直放口中细细品咂一番,先嗅其香,后嚼其甘,再品其茶韵,待品足品够,才缓缓抿下,深深一番吐纳。接着再浅浅斟上一盅……二盅咽下,几人已是昏烦散尽,神清情爽,顿然生起一种挥袖而咏,击案而歌的豪情。
荆公见苏轼、吕诲、司马光茶水中的图案是“獾儿”,已知是有意奚落于他,也不将此放于心上,当见司马光已在悠悠而饮缓缓而啜之时,便借机移身过去,说了皇上请他二人共议阿云案一事。
仍沉溺于茶韵回味中的司马光听了,凤眉一展,呵呵笑道:“叫光与介甫共议此案?可以,可以。只不过——”说着站起,给各位施过礼,说道,“光今日累了,先行告辞。”说罢,飘然而去。
见司马光离走,苏轼、吕诲等已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个朝荆公一番冷笑,也跟着去了。
看着那一只只茶盅里升起的袅袅茶烟,荆公如木人一般伫立在原地……
“学士大人,你是来劝说他们支持变法的吧?”
荆公正感孤独,一个声音传来,抬头一看,竟是吕惠卿。就听吕惠卿愤然说道:“那群人已习惯于养尊处优,高谈阔论,学士大人与他们谈变法,岂不是与虎谋只皮,缘木求鱼!”
荆公摇头唉叹一声,又见吕惠卿身后还有一青年,荆公认识,那是新任开封府检校库监库、曾巩之弟曾布。
曾布,字子宣,生于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其生性机灵,见荆公脸色不佳,便道:“王学士何必与那班迂夫子一般见识?走,我们再进去吃上几盏。”说着,喊道:“小二,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