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诲哪管他人的想法,继续奏道:“安石任参政以来,事无大小,把好事都说成是自己的功劳,把他人的怨恨都推卸给皇上。掠美誉于自己,推怨谤于皇上,其罪四也。阿云杀夫,本应问斩,安石却坚持‘按问欲举自首’的律法,为彼女子减刑;中书省、枢密院决定了的事,他却听信朋党附和的声音,为了私情放弃原则,把个人的恩怨放进公务之中,其罪五也。安石这人,小恩小惠必定要答谢,稍有私仇就要报复。他做参政刚半年,就作威作福,凡是坏事没有他不敢做的;从此,害怕他的人都不得不向他屈服,想当官往上爬的无不投到他的门下;他更是借着自己的权势召集私党。其罪六也。宰相不书敕,这是本朝的惯例,安石却僭越替代,以示自己的威风,引起整个朝廷的震荡,而他竟在中书专横跋扈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以此树立个人的专制权威,危害国家之大政,其罪七也。在中书,安石与唐介为刑名之事争论不休,竟将耿直的唐介气得愤懑而死;他凭着自己的性子草率地评判他人,欺辱同僚,其罪八也。陛下效法唐尧,与自己九族亲善,奉养亲人关心兄弟,形成风俗使天下效仿;而安石却信小人张辟光之言,离间皇上手足之情,其罪九也。国家经费预算开支事务,本由三司负责,安石任参政后,与枢密院某人共同掌管置制三司条例司,连军事也插手,同时派出十多位亲信到各路巡察,虽然名义上是为国家改革财赋,实则是动摇天下,百害而无一利,其罪十也。”
见吕诲一气讲了荆公十条罪状,神宗帝觉得大多是小题大作,无中生有,不仅很是生气,更担心在场的王参政能否承受得了,遂将目光移向荆公。
这是大宋的律法:凡遭弹劾者均不得当场自辩。
荆公此时只能静静地站在文臣那排靠前的位上,虽不能自辩,但不能不仔细倾听吕诲弹劾他的每一条理由,不能不细细琢磨御史中丞此刻弹劾他的真正动机所在,再联系到吕嘉问盗出的“罪状”里面的内容,他真想从内心愤怒地发一声大喊:“真是恶人先告状啊!”但迫于规定,他只能将呐喊与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表面仍是装得波澜不惊从容不迫。
神宗帝见荆公面部坦然,以为他确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丈夫气概,于是心中也稍稍平定许多,接着问吕诲:“还有吗?”
吕诲回道:“臣诚恐陛下一时被安石的口才所欺蒙,一旦长久重用,此人得势,必有大批小人附随,而忠臣贤士定然尽相离去,朝廷定会从此乱象丛生,况且安石本无大谋,他仅凭自己那些标新立异,文过饰非,欺君压下为能事,在朝廷招摇撞骗,危害大宋江山社稷。陛下,如不当机立断,日后误天下者,必此安石也!”
吕公弼上次收集荆公“罪愆”受到神宗帝的告诫,已是怀恨在心,此次见吕中丞说得言辞凿凿,更是借机站出奏道:“陛下,三权分离,本为大宋之根本,而安石身为参知政事,本该协助中书理事,而他却偏偏另设一个置制三司条例司,集军政财三权于他本人一身,别说这是机构雍肿,叠床架屋,更显示他独霸朝纲之野心已表露无遗。陛下,这样的臣子如不立即弹劾,大宋必危也!”
本已竭力克制心中怒火的荆公,听说是他误了大宋的江山社稷,实在无法接受,几次想开口,但限于纲纪,他只得再三紧缄其口,万般无奈地承受着委屈、愤慨两把尖刀的绞割。“君实、持国,你们也该为介甫说句话呀!”痛苦中,荆公再三将两眼投向离他不远的司马光、韩维及吕公著几位老友。此时,他是多么渴望几位老友能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哪怕是一两句轻描淡写支持他的话。但没有。他们一个个只是面带难色,显出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的表情,甚至还掺和着几分赞同弹劾的意味。看到此,荆公浑身发凉。
“吕中丞纯是一派胡言!”
就在此时,后排站出一人,荆公看去,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属下吕惠卿。
一股暖流顿时涌进荆公心中。
吕惠卿向神宗帝奏道:“陛下,王参政另立三司条例司,是见我朝官员中那些因循守旧食古不化,只知拿着朝廷俸禄,而不干实事不干大事的官员的情况,不得已才成立此变法的独立机构。这是从变法的需要出发,是从变法的效力着想,怎能叫叠床架屋乱了朝纲?还有,王参政此次去边塞察勘,是关心那里的榷场建设,为和好吐蕃,为国家太平、为朝廷增利而去,怎能说是与两府争权?陛下,这些恶语中伤之臣,如不严惩,长此以往,还有谁敢为振兴大宋尽心尽责尽力呀?”
如此当头棒喝,吕诲何能接受,于是大声呵斥道:“吕吉甫,那王安石分明是分裂朝廷,制造混乱,你一个小小的机宜文字,竟敢在此胡说八道,说满朝大臣整日只知拿朝廷俸禄而无所事事?陛下,吕吉甫如此诬篾大宋的臣子,如不与安石一道严惩,必是养虎为患啊!”
章惇早已听不下去,出列斥道:“吕诲,谁是乱臣贼子?你们无中生有,糊乱指责敢于办事、敢于办大事之臣,你们才是存心搞乱我大宋的真正罪人!”
神宗帝见吕诲如此张狂,联想到吕诲与吕家私下收集安石“罪愆”一事,更是厌恶,说道:“设置三司条例司,是朕与王卿共同商议的,诸位要指责就直接指责朕是了,何必拿王参政说事?”说着,喊道:“大理寺卿何在?”
许遵出班回道:“臣在。”
神宗道:“你将那班私下聚众,暗整王参政文字的事实经过说与众臣听听。”
许遵回声“遵旨”,遂将吕诲如何密邀吕家整理荆公黑材料、吕嘉问如何盗出“罪状”而遭吕家关押等事一一说过。众臣听后大惊,一个个左右相顾,无一人再敢多言。
这时高登谷站出,奏道:“陛下,吕中丞刚才所奏安石的十大罪状,其中虽有少量言过其实,但臣掌握一个铁的事实,确是王参政不可推卸的责任。”
神宗帝见是国舅、枢密副使握有安石铁的罪证,只得说道:“如实奏来。”
吕诲一班人见高登谷终于拿出他那“极具杀伤力”的罪证,无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耸耳静听。
高登谷奏道:“前次王安石越权插手军事到古渭寨察访一事姑且不说,据枢密院近日得到的可靠消息,前不久西夏率军侵入我秦州,攻陷刘沟堡,杀人无数。此事的起因正是因为王参政越权去了古渭寨,与王韶在边塞谋画榷场、扩建新城,惹恼了吐蕃,吐蕃请求西夏出兵,才使我大宋受到如此奇耻大辱。陛下,我大宋遭受如此奇耻大辱,纯是王安石王参政一手造成,既是他为我大宋造成如此大的灾难,为何不立即罢免他参政一职?”
“极具杀伤力的罪证”竟是如此!吕诲一伙惊喜万分,觉得仅此一条,便足可让王倔驴非遭罢免不可!
然而神宗帝却极为震怒,说道:“高大人,你身为枢密副使,刚说的此事确实当真?”
高登谷再次奏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此次若不免去王安石的参政,他日后还不知会给朝廷增添多少麻烦哩!”
神宗帝顿时震怒,喝问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朕早就得到消息,事实果真如此?”
刘沟堡在绥州境内。绥州紧临西夏,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熙宁二年二月,西夏欲以安远、塞门二寨交换此地,王韶未曾允许。西夏不甘,前不久缘边安抚使王韶去青唐招抚俞龙柯之际,西夏觉得有机可乘,遂率兵入侵,幸得王韶及时赶回,夏军逃遁。神宗帝见枢密副使竟借此事来诬陷他的股肱之臣,能不震怒?
高登谷本以为枢密院昨日刚收到的消息,正可借来打击荆公,孰料神宗帝早已知晓,只得闭嘴退班。
吕诲见高副使那“极具杀伤力的罪证”被皇上揭穿,心有不甘,遂再次喊道:“陛下,臣这里还有弹劾王参政的奏章哩!”不待弹劾奏章呈上,神宗帝早已离开了龙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