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战以来,荆公一直没睡过好觉。
作为这次竭力主战的他,自是知道此战胜负的后果将意味着什么。
七月的一天,荆公收到监军李宪的来信,当第一眼看到王韶麾下五百匹重甲战马被奇异的号角声吸引得向西方狂奔的消息,他顿时一阵晕眩,急忙以手撑住桌面,紧闭双目,丝毫不敢动弹,待恢复过来,重新看信:
“幸得王元帅及时率兵赶到,发现我狂奔的重甲战马前面有几位神秘人骑着快马边吹号角边向西方狂奔。王元帅明白过来,一声令下,我方早有弓箭手及五员小将跃马弯弓,紧追过去一阵猛射,击杀了那几位神秘吹号人,方止住战马的狂奔。”
看到这里,荆公稍稍缓了一口气,见信中继续写道:“只可怜重甲骑兵主帅周庄,在此次战马的狂奔中被践踏而亡……”
书信顿时落地。
想着周庄的一生,荆公摇头喟叹,欷歔不已。
八月,荆公收到王韶元帅的快报,说他收住战马之后,重整队伍,再与副将景思立、苗兕等汇合,率领十万精兵,一鼓作气杀退冲向渭源城的“步跋子”,尔后乘胜追击,彻底击退了乞神坪的蕃军。河州头领木征大为震惊,亲率大军渡洮河来援救,将被击散的蕃军重新集结,准备反扑。王韶虚张声势,令部将景思立在竹牛岭牵制敌人,自己暗率大军直接攻打武胜城,与木征的大将、妻弟瞎药部相遇,经过激战,大败瞎药,并降其部下二万余人,顺利拿下武胜城。
荆公见王韶终于取得胜利,甚是欣慰。
神宗帝得到消息,更是大喜。
熙宁五年十月,朝廷改熙州为熙河路,辖熙、河、洮、岷、迭、宕等州及通远军(此时洮、河、岷等州依然为各个部族所占据),王韶以其战功显赫而被任命为龙图阁待制、熙河路都总管、经略安抚使兼知熙州,按照《平戎策》中规划,继续扩大战果。
王韶乘胜追击,直捣木征的老巢,很快收复河州,再次将消息禀告朝廷。
荆公看了王韶的信,顿生几分担忧。他想到自文成、金城两位公主与吐蕃联姻以来,中原与吐蕃一直亲如兄弟,和平相处,其中虽有抵牾,但终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此次所以不惜以重兵出击,只是对那些甘做他人傀儡的部落一个教训而已,为防止王韶求胜心切,伤了兄弟和气,当即给王韶回信,指明方向:
“子纯台鉴:得书甚慰。下一步,一面要劝解吐蕃,搞好边陲兄弟团结,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再生战争;二要密切关注辽夏动向,防止他们另有动作。……洮河东西两边,吐蕃与汉人相互依附混居一处,一定要将武胜作为帅府,筑好城防,但规模不宜太大。因目下事务过多,担心城大了难于守卫,且为以后着想,千万不能毁了旧城。要注意审视地理形势,等待时机成熟再增大城防。城建好后,应分别建立集市贸易,一定要为吐蕃人的大巡检修筑一座很好的官舍。招募汉人中得力之人,给他们以官位,设置居民区和商铺市场,使蕃人和汉人官员及百姓都能得到好处,那么守城就容易了,百姓的聚集和依附一定会很快。”
吐蕃战败,武胜丢失,辽夏自是不甘心,再次商议,由西夏出兵协同吐蕃的木征、董毡两大部落出兵在武胜周边骚扰。
王韶元帅不得不再次率兵出击。
十一月,河州首领瞎药等降宋。
十二月,王韶筑熙州南关堡、临洮堡及各堡寨。
荆公放心不下,又给王韶写了第二封信:
“听说已经筑好了武胜城,并且讨伐平定了生羌,这实在是太好了。听说郢城珂等蕃人头领都聚集了族人来帮助防守,从中可看出朝廷恩泽和威势的施加的效果。然而,让他们长久地在外转折,如何能没有劳苦,如何不损耗他们的精力呢?恐怕那样不足以抚慰众人,也不能够让他们感到高兴。我们应该让他们看到归顺后的好处。我想应当让郢城珂他们把族人疏散回家,让他们和家人团圆,然后带领精壮的人马守卫,并且随时根据不同适当地犒劳他们,使他们常心怀感激之情……扫除强硬之敌,一定要有谷物方面的收获来供经军队粮草,一定要有土地可以招募人做弓箭手……”
王韶按照荆公的意见,在新建的武胜城又设置一个规模远大于古渭寨及渭源城的贸易市场,鼓励蕃人到此地经商,并收到极好的效果。又见西夏仍在不断唆使吐蕃联合侵扰,王韶想到《平戎策》中规划的蓝图及目下的境况,遂与参军游师雄及诸将商议,又制订出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直接呈报神宗帝:
“臣启:熙州新城与榷场已建成,面对西夏与吐蕃的反复骚扰,步步紧逼,我若无反击,熙州难保。若是反击,措置洮河之役需要动用的费用,不必动用官家的本钱,只须通过推行市易法于市场收回的利息钱即可。请圣上放心。”
神宗帝还是担心,又让荆公回信,令王韶慎重用兵。
荆公再给王韶回信:
“……现在熙河最紧要的事在于修筑守备工事。严格要求各位将领不要轻举妄动。我私下以为你应用恩泽和信义来抚慰各个归顺的羌族部落,发现其中有才干的人,招来为我们所用。现在要多用钱和粮食供奉戍边的将士,以防止属羌部族叛乱。如果他们发生叛乱,我们就没有精力对付秉常和董毡。如果真能使属羌为我们所用,那么我们不仅没有内在的隐患,而且应当依靠他们的力量来抗击外寇。这些都是您能预见到的。并且王者之师是以仁义为本,怎么肯用多杀人来使怨言收敛呢?您说青唐已和各个部族结怨,以后没有和好的可能,然而董毡管辖区域最近的各个部族的事情安定了之后,您应该派兵用军事的威力来震慑他们;而后宽恕他们的罪过,并让他们用讨伐西夏贼寇来为自己赎罪,随后给他们以丰厚的赏赐。他们也会因此为我们效力,不再和敌寇联合了。这种方案,与讨伐和驱使他们,使他们和敌人坚定地依附在一起成为我们的祸乱相比,哪个方法对我们有利哪个不利,这些都是您所能判断到的。”
第三封信发出后,荆公仍是不安。
这天,荆公正在中书本厅视事,丁忧期满已任司农寺卿的吕惠卿进来。
“丞相,你要的数字,下官已经统计出来,请过目。”
荆公接过表册,见表册的栏目中填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先是翻了几下,见页数不多,重新翻到首页,就见表上填到:
“京东路,清丈隐田40万4千顷。(此后列有所属各州县清丈的隐田数,为嫌啰嗦,故省略。)
“京西南路清丈隐田54万8 千顷,(同上)
“京西北路 39万7千顷。(同上)
“河北东路清丈隐田75万2千顷。(同上)
“……
站在一旁的吕惠卿见荆公看得仔细,心里正乐,就见荆公双眉蹙起,眼神始终盯在一处。
“吉甫,这河北西路如何没有相州清丈田亩的具体数字?”荆公问道。
吕惠卿这才明白荆公蹙眉的原因,回道:“相州的知州是三朝元老、使相韩琦,他们都如推行青苗法一样,在竭力阻止方田均税法的实施,所以相州清丈的土地数目至今还没统计上来。”最后焦虑地提醒道,“丞相,看来我们的难度还是老鼠拖木头,大头在后哩。”
荆公接着往下看:“河东路清丈隐田65万8千顷:大名府4万4千顷,开德府6万2千顷,河间府3万8千顷,沧州2万1千顷,雄州……”
荆公边看边放心里盘算:“这不仅仅是掌握了大宋土地的真实情况,让那些借着权势逃避税赋的田主豪强如数缴纳本该缴纳的赋税,充盈国库,更是沉重打击那些私占朝廷良田毁坏国家声誉的官员的气焰,正本清源,为百姓减轻负担,为国家稳固根基!”
吕惠卿见荆公看得高兴,提醒道:“大人,我们清丈出来的隐田仅占现有土地的四五成,可想而知,全国该有多少隐田!如果这些隐田按每亩一斗收税,一年就可为国家增税数百万缗啊!”
听着吕惠卿的计算,荆公情不自禁地坐正身体,以手捋着胡须,仰天感叹道:“皇天不负办事人啊!”
就在这时,只见荆公那已显消瘦的身材晃动了两下,脸色顿时苍白。
吕惠卿急忙上前扶住,惊问道:“丞相,怎么啦?怎么啦?”一面倒来开水,喂荆公喝下。
荆公渐渐清醒过来,重新坐正,用手搓了搓双颊,说道:“没事,可能是刚才过于兴奋了。”
吕惠卿道:“如此多的大事压在丞相肩上,就是铁打的身体也会压垮呀!吉甫送丞相回府上休息吧?”
荆公摇头道:“回府不必要,到外面走走,换换空气就好了。”
吕惠卿挽扶荆公来到中书大院。
三月,天气晴朗,大院中那株高大的龙爪槐正放着新叶,微风吹拂,空气越发显得清新、爽人。
荆公深深吮吸几下,头脑清爽多了,正想在长廊条板上坐下休息,都知蓝天震匆匆过来,问道:“丞相何在此处?皇上召你进殿议事。”
荆公问道:“皇上要议论何事?”
蓝天震道:“今日上午,皇上接到熙河路监军李宪送来的加急快报,说王元帅率领十万精兵深入吐蕃,已过月余,至今音信全无,生死未知……”
不等听完,荆公“啊”地一声大叫,跌坐在条板上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