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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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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为政》连载

第一十三章 此痛甚于剜心

到了坟茔近前,只见四周干净,寸草未生。千字碑前竟残留着大堆小堆焚烧纸钱的灰烬。“这些纸钱是何人烧给我堇儿的?”荆公边想边以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摩挲着那座小小的墓碑,念道:“堇儿,爹爹终于来看你了,爹爹终于又来看你了,堇儿,我的堇儿。”

石子早已跪着烧起带来的纸钱。

看着燃烧的纸钱,看着这观不大的坟莹,想着献给女儿的诗,想着今后自己要走的路程,不得不放心底喃喃诉道:“堇儿,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大事正待爹爹去做,只怕那时爹爹再也没时间来看望你了——我心爱的女儿,我疼爱的堇儿,我实在愧对的堇儿!”念着,荆公更是痛心疾首,老泪纵横,点点滴滴洒落在这堆小小的坟茔上……

“恩公——”一个浑浊的声音传来。

沉痛中的荆公一震,回头细看,就见身旁站立一位老者。老者五十多岁年纪,头上挽着一只牛心发纂,身着黑色圆领长袍,衣服下褊塞在腰带中,显得干练利索。荆公想:“这老者为何如此称呼我?莫非他已看出我曾经是这里的知县?”想着,急忙欠了欠身体,疑惑地问道:“这位老丈——”

老者答道:“恩公忘了,我是莫村的莫荒。当年大人在这里当知县,是你的青苗钱救了我的全家性命!”

荆公这才想起。

莫荒家有几亩薄田,那年春上无钱买稻种,向田主借了六分息的高利贷,因那年又遭水灾,年底无钱还高利贷本息,田主按约要没收莫荒家几亩薄田。恰逢鄞县发放青苗钱,莫荒借了官府二分息的青苗钱,还了田主的高利贷,保住了那几亩薄田,从此莫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平静、安宁。

荆公见当年身强力壮的莫荒已到暮年,问道:“老丈这都傍晚了,如何还来山上?”

莫荒看了看小小的坟茔,道:“自恩公小女留在这里,老奴总担心小女一人孤单,好歹家中田地有儿孙们种着,老奴只要无事,就常来这里看看堇儿!”

荆公更是感动,就想到这洁净的坟茔,定是老人所为,于是感激地问道:“莫非小女此墓打扫得如此干净,老丈所为?”

老者道:“恩公为鄞县百姓做了那么多好事,老奴能做这点小事,也算是对恩公的一点报答,何足挂齿?”

荆公指着坟茔四周大堆小堆的纸钱灰烬问道:“莫非这些也是……”

老者忙道:“恩公是我们鄞县百姓的再生父母,自恩公走后,我们也无缘见到恩公,就想到恩公为了让鄞县百姓过上好日子,却将自己的女儿丢在这里,每逢过年过节,方圆附近的百姓都主动前来给堇儿烧些纸钱,也算是我们鄞县百姓没忘记恩公的大恩大德。”

听到这里,荆公急忙撩起长衫,跪地给老人拜谢。

老人急忙扶起,说道:“恩公为我们鄞县做了那么多好事,我们常常念及你的大恩大德,哪能受恩公此礼!”

荆公问道:“老丈家里还好吗?”

老人长叹一气,回道:“现在的日子自不如恩公那时了。”

荆公一怔,问道:“这是为何?”

老人道:“自恩公走后,这里又换了好几任知县,开始两位还能坚守恩公的做法,到时发放青苗钱。可到后来,他们受不住田主们的拉拢威逼,县衙每年就不再放青苗钱了,每到春耕秋种,农户无钱购买种子添加农具,只得再去田主家借那六分的高利贷。”

荆公大惊,问道:“你们就没去找县衙讨个说法?”

老人摇头道:“去了也没用,他们都被田主收买了,我们平民百姓能有什么办法呢?弄得不好,还要坐牢子,何必呢。”

荆公胸中一阵堵塞,暗叹道:“换一任官员,就换一种政策,这样怎能将好政策持续下去呀。”荆公又想起莫村那个叫莫海宁的年青人,问道:“老丈,莫村那个莫海宁还在村里吗?”

老人摇头道:“自从县里取消了青苗钱,他夫妻俩就出去了。”

荆公问:“去了哪里?”

老人道:“这就不知道了。怎么,恩公找他有事?”

荆公摇头道:“没事。是老丈刚才提到青苗钱的事,才想到了他。”

老人点头道:“哦,是、是这回事。”

石子见天色不早,催促道:“大人,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吧。”

荆公谢过,正要离开,老人又叫道:“恩公——”

荆公急忙停下,转身问道:“老丈还有事?”

老人说:“十多年前,城里有位学究来这里打听过恩公。”

荆公又是一怔,忙问:“是城里那位金学究吗?他找我何事?”

老人说:“他说有几本书要送给恩公。”

荆公一震,想到金学究不仅是位去过南洋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更是位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勤学好问的荆公初来鄞县时,听说此地有这等人物,立马登门拜访,一番叙谈,见那学究果然名不虚传,尤其谈到南洋生意,西洋学问,荆公更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只崇拜得五体投地。此后,金学究告诉荆公,他日后会去南洋带几部最有价值的西洋书送给荆公。可直到荆公任满离去,也不见学究送来。

现听老丈提起此事,荆公顿时问道:“老丈可知金学究现在何处?”

老人摇头回道:“那时他住在城里,现在就不知道了。”

荆公求书心切,别过老丈,与石子下山,上了车,急急去了城中,一打听,说金学究十年前已离世了。

荆公十分惋惜,又问:“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吗?现在哪里?”

街坊邻居回道:“金学究去世后,他那女儿就到她姨娘家去了。”

荆公怅然良久,道:“又少了一位朋友啊!”

回程路上,荆公想着他在鄞县推行的青苗钱又被高利贷所取代的事,想到那句“世上没有坏事,只有坏人”的话,心情无法平静,就想:原拟回去后,在江宁再打造一个鄞县式的江宁府,可现在看来,真的把江宁建成当初的鄞县又能怎样?我王介甫如长久在江宁,或许江宁的百姓也如当年的鄞县样,能过个平静的日子;假如我王介甫一旦离去,换一任二任知府,谁能保证江宁不变成现在的鄞县呢?思前想后,荆公竟想到唐朝宰相李纲那句 “但愿众生皆得饱,免得饿羸尽残阳”的诗句,“是啊,要想让所有百姓都能长久地过上好日子,单靠某一个或者某几个官员去治理好一县一府是无济于事的,它需要所有官员都有这种意识,都有这种行动,才可以达到,才可以实现!这得靠举国之力,而非一臣一地之举呀!”想到这里,荆公恨不能立即就去京城,去向那位汲汲求治的皇上告白他此时的一片心境!然而已不可能了,因为他的辞表已经呈递上去,而且那辞意写得十分坚决。泼水难收,现在怎可以出尔反尔呢?

荆公此时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听了二弟的劝告就退缩,更不该为夫人的几滴泪水而变得心软,自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是一个立誓为国为民献身的大宋臣子,他想起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诗句,他更是后悔自己不该草率地写了辞表。

马车奔驰,轮声笃笃。

荆公那颗后悔之心已被车轮声碾轧得阵阵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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