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朝后,荆公主动留下,以极其振奋的心情将钱币走出国门,以及将本朝历代的“朝贡贸易”改为海外贸易的决定,一一禀奏,见神宗帝十分高兴,又禀奏了免役法及人才教育两项改革即将实施的大事。
神宗帝稍作寻思,说道:“免役法施行起来尽管有阻力,相对要小些;但科举取士已行数百年,要实施其改革,就要艰难多了。丞相,人才教育法是否先放到各司去讨论,听听众臣的意见,尔后施行,这样是否稳妥些?”
荆公觉得也是,点头同意。
听说征求改变学校科举考试的教学内容与方法,朝中大臣无不吃惊,随后又想,此只是征求意见,最后还得听听我们做臣子的意见哩!于是,无论是反对的还是支持的,一个个无不忙着抽时间,动脑筋,经过一番深思冥想,挥起生花妙笔,写出一份份对变革科举考试的想法与看法。
自司马光外任后,已是直史馆判官告院的苏轼这些日倍感孤寂苦闷,除了偶尔与几位诗友来点小酌,作些诗词,消遣消遣外,就连最敬佩他的石越这些日也很少来看望他了,因此每日到署衙都是脸色阴沉,心中郁闷。这天听说朝廷征求变革科举考试,废除诗赋,专以策论取士的意见,顿时恼怒起来,恨不能立马上朝奏明自己的看法,只是同僚劝道:“告院何必如此激动,皇上不是还在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吗?你有何想法,可以上表奏明圣上嘛。”苏轼这才强忍怒火,不待下朝,匆匆回到家中,伏案写道:
“熙宁四年正月,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苏轼状奏……”
试想,一代本就狂傲的大才子,加之心中燃烧着不可接受的愤懑之情,此时挥动手中如椽之笔,无论是立意阐解思辩,还是谴词旁证博引,无不如九天注水高屋建瓴一般,顷刻间将九千余字的奏表《议学校贡举状》挥就,第二天早朝呈给神宗皇帝。
神宗帝反复看过几遍,虽是觉得奏表写得纵横挥斥,文彩飞扬,但内里的是是非非,一时拿捏不定,只得问道:“贡举为何不可变,朕想听听苏卿的意见。”
苏轼微微欠了下身体,回道:“臣在奏折中已说得明白。若论贡举不可以诗赋取士,则自唐以来,以诗赋进身而为名臣者,不可胜数。再就策论而言,没有规矩准绳,没有声韵对偶,难于考较取舍。只怕弊端甚于诗赋。”
神宗认真听奏。
苏轼又道:“上之所向,下之所趋,上兴德则下行善。陛下宜从远处看,从大处想,区区贡举之法,有何关碍?”
苏轼不仅文才好,口才更佳,这天面君,口若悬河,侃侃而言,年青的神宗帝认真倾听,细细咀嚼,正为之倾倒,见苏判院已停了说话,这才说道:“听卿议论,可以忘倦解困,释疑增知。变革贡举一事,朕已知卿意了。”略停又问,“苏卿,方今政令得失如何?朕有何过失,也请直讲。”
苏轼道:“臣以为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惟此三事,恭请圣虑。”
苏轼走后,神宗仍是主意不定,第二日早朝后,再将荆公留下,又将苏轼《议学校贡举状》递过,说道:“朕观苏轼奏事,甚是有理。贡举取士之法,当如何为是?”
荆公一目十行看过苏轼的奏章,摇头道:“陛下,书生之论,不足为道。”
神宗帝睁大双眼,语气中充满紧迫:“请详言。”
荆公回道:“苏轼言,‘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虽用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无知人之明,朝廷无责实之政,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况学校贡举乎?’臣以为兴学校以育士,精贡举以取士,正是朝廷责实之政。子瞻所谓‘君相知人’和‘朝廷责实’便可无学校、贡举,则何为知人,何为责实?文华之人,闪烁之言,皆虚论也。此其一也。苏轼说‘夫时有可否,物有兴废’,此正是变贡举法之由,苏轼以为不变之由则大谬。‘使三代圣人复生于今,其选举亦必有道,何必由学乎?’此乃揣测之言。今之学校必不同于古之学校。臣意欲重注六经,颁行天下,则陛下教化之道,遍于域中。经济之道以至天文历法水利农桑皆可教授,此岂一文华之士所能知?此其二也。苏轼言‘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臣以为既非不可胜数,更非以诗赋取士之功。唐以前无贡举而出名臣,又作何解?刘项不读书不能天下无书,韩王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天下不能只有半部论语。此其三也。至于‘上之所向,下自趋焉。’所趋者,利也。陛下崇德则天下无盗贼,陛下倡廉洁则世无贪官,窃以为不能也。”
荆公在对苏轼所言作了上述剖析后,神宗思想逐渐明朗,意愿逐渐坚定,道:“朕纵观各司呈上的奏表,多数均是赞成科举变革,子瞻之言,确实不乏偏颇。既然如此,就照丞相之意行事吧。”
奏疏呈上后,苏轼一直在焦急地等待。他次多次想过,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来人叫他去面见圣君。但终没有。不仅没有,更是得到一个令他极其失望的消息:这年(熙宁四年)二月,朝廷正式颁布了改革科举制度,废除以空洞华而不实的诗赋词章取士的旧制,施行以《春秋》、三传明经取士的新制;更有甚者,自新的科举制度改革后的第一个开学季,太学一下就招收新生三千余名,锡庆、朝集两院新学期所有讲舍占用完,还是容纳不下所招的新生之可喜现象。
苏轼是何等人?虽说那时他已是集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数职于一身,说白了,在高官云集的京城,他充其量只是个六品官员,能算几何?但苏轼有他傲视群臣的资本。凡有他在场的地方,无论是具典宏辩,无论是饮酒赋诗,无论是小坐清仪,唯见其言滔滔,其词绚烂,耳朵里灌入的全是对他的溢美之声,颂扬之辞,不仅是荆公、司马光,就连老一辈如欧阳修、富弼等等,对他无不是赞赏备至,更有先帝仁宗那句“吾今又为子孙得两位太平宰相”之语的激励,他何能无有趾高气扬目空一切舍我其谁与的高傲?现在听说皇帝对他那洋洋洒洒九千余字的奏疏不理不睬,竟按王介甫的意愿罢诗赋取经义,创办新学,他能不气恼?能甘心接受?
但换言之,气恼能怎样?不接受又能如何?
那些日,苏轼直气得不去署衙视事,整天只在府上发牢骚,生闷气。再联想到吕诲、富弼、吕公弼、吕公著、司马光……等等大臣贬的贬,外放的外放,就知自己如此下去,在京城已无多大意义,更无多大作为,于是横下决心,找了神宗皇帝,执意请求外任。
神宗帝当然知道苏轼为何此时提出外任的原因,想着先帝那句“为子孙得两位宰相”的话,现在能否将这位“未来宰相”外放下去,一时主张不定,又将丞相召来,问道:“子瞻虽有一副傲骨,甚至有些桀骜难驯,可他毕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才,在对待变法事上,为何就不能助朕一臂之力呢?”
荆公道:“子瞻虽生有一副傲骨,可骨子里还是被那些陈旧迂腐的东西浸洇得过久过深,一时无法自拔。陛下没听说苏轼那‘不合时宜’的故事吗?”
神宗道:“未曾。”
荆公道:“苏轼一日饭后散步,拍着肚皮问左右侍婢:‘你们说说,此中所装何物?’一婢女应道:‘都是文章。’苏轼不以为然。另一婢女答道:‘满腹智慧。’苏轼仍不以为然。妻子王弗说道:‘学士是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这才捧腹大笑道:‘对对对,还是娘子说得对,子瞻是一肚子不合时宜呀。’”荆公接着说道,“臣曾将吉甫与子瞻作过比较:吉甫是学古人之学而为今用,而子瞻只是迷信书本食古而不化,此就是子瞻视事偏颇的病根所在呀!”
神宗甚是赞同,问道:“丞相,你看对此种人,可有医治良方?”
荆公道:“子瞻不是请求外任吗?这正是医治他处事偏颇的最好良方。”
“此话怎讲?”
“一个书卷气十足的人,要想让他在处事接物中尽量做到接近现实,少些偏颇,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多接触底层,多接触实际,多碰些钉子,钉子碰多了,或许会让他懂得如何为官,如何行事。”荆公按照自己的体验说道。
神宗问:“丞相的意思是同意他外任?”
荆公道:“陛下不是在寻求医治子瞻毛病的办法吗?”
神宗微微一笑,问道:“若是子瞻外任,丞相觉得该让他去哪里为好?”
荆公想到杭州知州何丕显已被黜免,暂由薛向代替,于是说道:“江南杭州是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好地方,若让子瞻去那,凭他的才华,一定能将一个浪漫的杭州治理得更为美好。况且,此对他既是锻炼,也是考验,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果能将他锻炼成一个大有作为的干才哩。”
神宗觉得此话在理。
熙宁四年春,苏轼与他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带着苏迈(前妻王弗所生)、苏迨、苏过三子将去杭州赴任。
这天下着霏霏细雨,苏轼带着家眷,用车装了家什,来到汴河码头。
或许是雨的原因,汴河里的船只稀少,码头的客人更是寥寥无几。岸边的垂柳虽是生得青枝绿叶,但在春雨的淋浴下,已显得僵直,清冷,甚至含着几丝沉重的凄凉。
尽管不受欢迎,荆公还是真心实意赶来送行。
“子瞻此去杭州,介甫也无他物可作纪念,”荆公说着,从袋袖中取出一方用黄绢包着的物品,打开递到苏轼面前,“这是子纯送给介甫的一方洮砚,现转送与子瞻以作个念纪。杭州美景甚多,子瞻此去那里,定有好多东西值得书写,介甫只盼子瞻用此砚写出更多更美的华章。”
对于文房四宝,苏轼自是行家,略一扫视,就见面前这只椭圆砚,色泽鸭绿,内含水波纹路,莹润如玉,就知此砚为太史砚,是以最珍贵的绿漪石雕磨而成。见了此砚,苏轼立即想到“洮砚贵如何,黄标带绿波”的诗句,睹物思人,想到介甫也是位视砚如命之人,现竟将这方珍贵的洮砚转送于他,并提出期望,他何能不被感动?
“子瞻谨记丞相心意。”苏轼施过礼,收了洮砚,转身带着全家,在雨色涳濛中踏上了南去的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