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丕显听说又有人求见,问道:“何事?”
家人回道:“他想出海做点生意,求老爷给他发个出海的公凭。”
何丕显冷冷地说道:“公凭就是那么好发的?”
家人道:“老爷,他带了很多舶品,全是上等宝物,有西洋的镶金兕觥,南洋的红玛瑙嵌金塔……足足四大盒呢。”
何丕显停了片刻,方慢吞吞地说道:“那就叫他过两天来取公凭吧。”
此家人是专门负责在候房接待送礼求情之人,只要有人来,他便按照先后一一安排来人在候房等着,当前一位送礼人从老爷家出来,他就进去通报下一位,等下一位出来,他再进去通报下下一位——如此轮番进行,秩序井然不乱。
不一会儿,家人又来禀报:“大人,还有一位,也是求老爷为他发放出海公凭的,也带了四盒南洋的上等宝货。”
何丕显挥挥手,道:“也叫他过两天来取。”
候房家人出去不久,门人进来禀报:“大人,朝廷巡按就要到杭州了。”
何丕显不动声色地说道:“知道了。”同样挥手让门人出去。
何丕显早就得到消息,说朝廷近日有巡抚下来察访,要他做好应对准备。
这时,门人再次进来禀报,说:“大人,唐员外求见。”
何知州“噢”了一声,忙说道:“快请。”
那年迫于朝廷压力,何知州不得不将已致死七条人命的唐广绳之以法,送进大牢。但何丕显毕竟收了唐广太多的好处,关了不上半年,他策划在牢中制造一起斗殴案,让唐广去“舍命”劝解,便借此说唐广协助办案有功,提前释放。唐广出来后,自是故伎重演,再花大钱贿赂何丕显,凡有舶货进了码头,不待抽分、博买,首先任他将优等舶货选走,拿到市场独卖,赚得大钱,再与知州平分。更有甚者,唐广时常将自家舶来的次品、赝品以调包手段换取市舶司“博买”中的优等货,上次解往京城的次品货,正是唐广以此手段造成。
不一会,唐广进来,神色紧张地问道:“大人,你知道此次朝廷下来的官员是谁吗?”
何丕显以手指示:“请坐。”
唐广见知州不动声色,以为他未听清楚,又补充道:“知州大人,那来的可是当朝的宰相、当年追究唐某案件的王倔驴王安石呀!”
自收到京城的密信后,何丕显就已做好了一切应对准备。尽管如此,但想到当年荆公要他将唐广绳之以法及上次解往京城的次品舶货时,他内心自是难免紧张。
“大人,王倔驴此次来,要是查出上次解往京城舶品的真实情况,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唐广见知州神色镇定,再次提醒道,“王倔驴可是个十分较真的人物,大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何丕显冷冷一笑道:“员外放心,本官已派人落实去了。”稍停,又道,“不过,听说王丞相那双眼睛十分了得,不知此次能不能瞒得过去?”
唐广道:“是呀。唐某也正为此事担心哩。”
正说着,市舶司副使杜瑜进来,何丕显急忙问道:“事情落实得如何了?”
杜瑜躬身施礼回道:“大人放心,一切都按大人您的意思安排好了。”
何知州又问:“不会出破绽吧?”
杜瑜道:“在下敢保证,此事不能说安排得天衣无缝,但即便有漏洞,谅那些远道而来的官员,一时半会也无法查得出来。”
何知州又问了一些细节上的事,见杜瑜回答得全都合乎情理,这才点头指示道:“你再到码头仔细检看可有疏漏之处,如有疏漏,立马补救。杜副使,此次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唐广也说道:“杜副使,你可以跟手下人说,只要此次查不出问题,事后唐某更会拿出更多的银两犒赏他们。”
“好,下官马上就去。”说罢,杜瑜去了码头。
三天后,荆公一行到达杭州。
知州何丕显早领着州里主要官员到北门外迎接,寒喧后,领荆公一行先到州衙小憩。
荆公见众官员中唯独不见上次见过的市舶司副使杨琼,于是问道:“市舶司不是有位叫杨琼的副使吗?今日为何不见?”
知州回道:“杨琼办事不力,致使本州海贸一直做得不佳,下官为了改变局面,已将他给免了。”
荆公“哦”了一声,问道:“现在副使是谁?”
“在下便是。”杜瑜从官员中站起。
荆公见这副使三十多岁,矮个,长脸凹腮,两颗眼珠见人滴溜溜转动,于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知州接话道:“这位副使姓杜,名瑜,原是市舶司的监官,杜监官一向办事认真,更善于经营海外生意,杨副使被免后,下官便将他拔擢到副使的位上。”
“原副使去了哪里?”荆公问道。
“自免职之后,下官就不知他的去向了。”
杜瑜接话道。“听说杨琼现在街上开了一爿磁器店,做起了舶品生意。”
荆公对杭州此次未给朝廷送去上等舶品,本就不愉快,现听说又换掉原市舶司副使,内心越发反感,问道:“何大人,上次解送到朝廷的舶品,质量为何那般差劣?”
何丕显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回道:“丞相,本市海贸一直做得冷清,只是到了丞相手下才发展起来。眼下虽是发展较快,但那些生意人实在狡猾,为了少出抽分,所进舶货大都是劣品,这次虽是经过再三挑选,但还是挑选不出上品,只得将就着运去京城。”
薛向问道:“这发展的快慢与舶品的好歹难道也有必然的关系吗?”
何丕显回道:“薛大人,海贸发展的快慢与进货的好歹是没关系,但那些生意人狡猾呀,他们知道上等舶品抽分、博买得多,而次等品的抽分和博买要少一半,所以他们进回的全都是下等品。我们也没有办法呀。”
荆公见知州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意义,于是说道:“何大人,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吧。”
知州见丞相换了话题,自是求之不得,连连点头道:“行行行。不知丞相想去何处?”
荆公问:“薛大人说呢?”
薛向回道:“先去港口蕃市看看吧。”
荆公又问何丕显:“知州的意思呢?”
何丕显装着谦卑,说道:“下官一切听从丞相安排。”
杭州的蕃市在外城。
杭州外城,东西南北各绵延数十里,那里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陌巷,店铺骈连,无不展现出一个集中外商贸交往的繁盛风貌。
荆公、薛向、晏正等在知州及市舶司官员的陪同下来到外城蕃市,细细察看一番,虽在鳞次栉比的货摊中,不少见那些珍珠玛瑙犀角象牙玳瑁珊瑚及金玉制品,但压根儿就是见不着一件上等的舶货。
荆公想到知州所说的情况,问道:“何大人,真是商人不愿进上等舶货吗?”
何知州一笑,道:“丞相,下官已说过,生意人看重的是利,他们见上等品抽解多,赚钱少,故只舶下等品,以求少抽解,多赚钱。奸商,奸商,奸商是无孔不入呀。”
荆公又“哦”了一声,说道:“那就去码头看看吧。”
何知州又是一阵应诺,领着荆公一行去了杭州最为繁华的江口码头。
到了码头,果见钱塘江中大船如巨室,小船似亭榭,篷帆旌旗更若垂天之云,来往穿梭……
荆公想到 “船到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诗句,并未被眼前码头的景况所迷离,只问道:“知州大人,如此大港,为何不见蕃舶?”
知州又回道:“大人,蕃船前些天来的忒多,只是近日都带货返回了,所以此时难得见到。”说着,让监官拿出厚厚一迭放行的公凭给荆公过目。
这时,有舶船靠岸,就见五六个官差上船,忙着查证,验货,抽税,博买,过程中难免出现争多较少、讨价还价的争议。
荆公怀疑知州话中有假,又与薛向、晏正来到船边,抽看了几件舶货,果然如知州所言,不见上等精品。
荆公还不放心,又问了几个船工。
船工回道:“上等蕃货抽分多,不如进次等货赚钱,所以船老板都不愿进上等蕃货。”
又察勘了两日,情况大致相仿。
第三日夜晚,荆公与薛向、晏正回驿馆商议,最后决定:既然情况确实如此,只得再去广州、泉州那边看看。
听说荆公一行要离开杭州去广州,何知州长长舒了一口气,当晚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宴,倍加殷勤地招待荆公一行。第二天一早,又领着州里所有官员将荆公一行浩浩荡荡送出了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