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公既为中书参知政事,又同领条例司,自是比他人更加繁忙。
这天,荆公在政事堂刚听完刑部对侵盗漕运货物人员的处理意见,当执宰相曾公亮又将新任的大理寺卿许遵草拟的大宋刑法修改案送来,要他审阅后交中书讨论。
荆公接过,回到位上坐下,以手在脸上搓揉几下,便翻开草案从头至尾一一看起。
正看得深入,吕惠卿拿着一扎文牒过来,呈给荆公,说道:“大人,吉甫与子由已将均输、青苗、农田水利等新法草案拟好,请大人过目。”
听说新法草案已拟出,荆公很是高兴,立马放下刑法草案,接过新法,见是厚厚一扎,先是“啪啪啪”从头至尾翻过一遍,而后再从头看起。
见荆公看得不时点头,吕惠卿知道新法草案甚合荆公心意,心中自有一种美滋滋的感觉。
中书几位宰执这天正在政事堂等着讨论大宋刑法修正草案,他们本就对朝廷另设三司条例司有意见,现见年轻的吕惠卿那沾沾自喜的模样,一个个就将厌恶的目光投射过去,并放心底骂道:“瞧那颠狂的样儿!”
偏在这时,吕惠卿看见荆公桌上那份《大宋律法草案》,更是迫不及待地拿着翻阅,凭他一目十行的机警,已记下草案的内容。可能是因为这天过于高兴,吕惠卿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更未想到此处是政事堂,是几位宰执议事的重地,他竟手拍律法草案旁若无人地大声说道:“太及时了!太及时了!”说罢,又俯身对荆公说道,“参政大人,阿云一案充分说明,祖上的东西确实有过时之处,大宋的律法要是不及时修正,那今后冤死的就不仅仅是阿云姑娘一人,怕有更多的阿云屈死在那些陈腐的律法上!”
吕惠卿此言一出,几位侧目的宰执的眼神早就变成一支支狠毒的利箭向吕惠卿射了过来:当值宰相曾公亮因年纪老迈两眼昏花,“利箭”虽是射去,但终究没有多少力量,只是泛泛地睥睨一下,就摇头收回;另位宰相富弼可能这时正因腿疼,当那“利箭”射过之后,就忙着去搓揉那只老腿;参政赵抃虽是气恼,也只是咧动几下嘴角,再就摇头,不作声张;唯独花甲之年的参政唐介坐不住了,他不仅射出了恶狠狠的“利箭”,更是拍案而起,指着吕惠卿大声喝道:“这是政事堂,你一个小小的检详文字在此叫嚷什么?”
唐介那大得吓人的声音,自然引起政事堂对门不远的条例司的一班年轻人的惊讶,章惇、曾布、苏辙等纷纷来到政事堂门外看究竟。
自从荆公进入中书,又另设一个置制三司条例司,将好多原本属于中书及三司办理的政令公文,一时全被一个小小的条例司给独揽过去,能不引发众议?老宰相曾公亮年迈,知道事情多了自己也顾及不得,索性装着视而不见;新任宰相富弼腿脚不便,遇事能让则让;赵参政是个怕干事的人,见大多事情被条例司揽去,觉得少一事比多一事好,更是巴求不得;唯有唐参政不同,他觉得成立条例司不仅扰乱了大宋的纲纪,更是夺了中书及三司的权力,尤其是见到原本一个平平静静的中书大院,自从条例司设在这儿,那班毛头小子整天在这大院里奔来奔去,叫叫嚷嚷,他越听越是生气,越看越是恼火。
现见条例司那班青年一起涌到政事堂门前,唐介再也按捺不住愤懑之情,表面是冲着吕惠卿,实则是冲着那班青年官员吼道:“你们整天在此叫叫嚷嚷,是不是存心让我们中书不办事呀?要是不想让我们办事,你们干脆把我们这些老家伙赶出中书,让你们进来好了,何必整天在此大叫大嚷?”
吕惠卿知道自己这天声音确实过大,再者,自己是个八品小官,在中书这些大人物面前确实是小巫见大巫,哪能大声喧哗,干扰他们?于是赶紧收敛,小心陪礼道:“唐大人,吉甫失礼了,多有得罪。”
唐介见吕惠卿陪着不是,仍不解恨,嗓门更高:“你们这条例司整天叫嚷改、改、改,这祖宗之法也是你们这班青年小子随便能改好的?你们这条例司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想把一个好端端的大宋给搞乱不成?”
吕惠卿虽然官小,但变法的决心坚定,见唐参政这么一说,觉得不能忍让了,于是反问道:“唐大人,如果旧法不改,像阿云这样的小姑娘不是白白被冤屈死了吗?改是为了与时俱新,免伤无辜啊。”
站在府门外的章惇更是冲到门口责问道:“唐大人,照你这么说,世上的事只有你们这些老者才可去做,我们做小辈的就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了?”
唐介听出话中有话,更是火上加火,大声斥责道:“章子厚,我大宋律法施行百余年,早已尽善,你们这班青年有什么权力要妄加更改?”
荆公见唐参政如此愤怒,本想忍住,但听到指责修改律法的不是,已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愤怒,而是牵涉到该不该变法的大政,于是放下手中文本,起身问道:“唐大人,既是祖宗之法尽善,那为何我大宋目下仍是民穷国弱?民穷国弱,只能说明祖宗之法还有待完善,更需与时化新,万不可抱残守缺,因循守旧呀!”
唐介早就嫉妒荆公进了中书,现见他一接话,更是找到发泄的理由,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气度,直指门外一班青年官员怒吼道:“王参政,这祖宗之法也是他们几个青年小子能随心所欲改动的?他们这样改来改去,我大宋朝政能不混乱!朝政混乱,势必危及我大宋江山社稷的稳定!危及了我大宋江山社稷的稳定,他们一个小小的条例司能担当得起这个责任吗?啊?啊?啊?”
见吵到这份上,两位宰相及怕事的赵参政也过来说话了,纷纷指责荆公道:“王参政,凡事总得留条后路,过犹而不及呀!唐大人说得极是,危及了大宋江山社稷的稳定,我们每一个做臣子的都推卸不了干系呀!”
荆公知道这几位老臣是借机发泄,此时也不敢火上加油,只得重新坐回位上,缓缓说道:“诸位大人,变革是为了更好地强大国家,怎么是危及到大宋江山社稷的稳定呢?再说,墨守成规那是坐以待毙,自取消亡;唯有革故鼎新,兴利除弊,才是我大宋唯一的振兴之路,强盛之本!诸位大人应该明白此道理呀!”
唐介长荆公十一岁,见荆公说得不慌不忙,以为是有意在刺激他的神经,更是火上加油,几近咆哮道:“王介甫,你到中书才几天?竟敢这样对老臣说话?竟敢教训起我们这些老臣来了?你、你、你、你——”
吕惠卿见唐介如此指责荆公,更是看下去,也上前一步,说道:“唐大人,你身居枢要,位在显贵,‘久壅化源’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这样指责王大人,恐怕也缺少了一点气度!”
曾布、章惇一齐过来责问道:“唐大人,历朝历代的振兴,哪次不是经过大刀阔斧的变法而实现?如像那些整日只知拿着朝廷的俸禄、悠哉游哉地混日子,看起来世态平和,实则正是衰亡的开始。难道这前车之鉴你唐大人一无所知不成?”
唐介一听,以为是讥刺自己对朝廷无所贡献,只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吕惠卿等骂道:“你、你、你们这一个个毛、毛头小子,也敢对老、老臣……”话说不下去,可拳头还是有力量,就“呼”地高高举起,向吕惠卿、曾巩等头上砸去。可没等拳头落下,那高扬的胳膊突然就软疲沓沓地垂挂下来——如此同时,他的整个身体也随着胳膊一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政事堂顿时一片慌乱。
荆公急忙派人去叫医生,又叫曾布叫来马车……
唐介送到家,紧治慢治,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听说唐大人是被三司条例司里的几位年青人给气死的,那些本就反对变法的王公大臣更是大肆向条例司泼脏水,要追究条例司的法律责任。
同置制条例司的陈升之,原是枢密院副使,虽属从二品官职,但那个“副”字听起来实在刺耳,大有一种有力使不上的委屈,当听说调他来同领置制三司条例司时,很是高兴了一阵,觉得这条例司不仅是个全新的部门,更是一个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于一体的大权统揽的官衙,能来同领此衙,不仅大大超越了枢密副使的权限,更是连宰执、三司使的权力都大大超越了!现在能来到制置三司条例司,不仅甩掉那个带“副”字的头衔,更可大展手脚,轰轰烈烈干出一番事业!可到条例司不久就发觉,朝中大臣不仅反对变法,更是反对条例司这个新锐的机构!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进这个不受人欢迎的部门!偏在这时,条例司的人又将唐大人给活活气死,现在要追究条例司的责任,他这个同领条例司的官员能脱得了干系?说不准为此事还会将他这个好端端的从二品的官帽给拿下哩!
陈升之想了几天,最后找出各种理由,请求调出条例司,重回枢密院去了。
从此,气死唐介唐参政的责任,就全部压到同知条例司的荆公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