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荻与王雱失之交臂那天,荆公所乘的商船已抵达杭州龙山码头。
龙山码头属内河,规模不大,来往船只大多是落脚头船,载的多是内地士贾行人以及香货杂色物件。虽有少量大滩船,也只是为内地载运稻米柴炭砖瓦灰泥食盐之类。荆公这天来的可能不是时候,沿途一直没见到那成群结队向转般仓或是京师漕运钱粮贡物的纲船。
上了码头,虽然从见到听到的上货下货脚夫的奔走与生意人的叫卖,以及河中桨楫的欸乃及水拍船壁的噼卟响声中,尚能感觉出该码头的热闹与繁忙,但这些远不是荆公所期盼的那种场景。
船老板见荆公四处顾盼心不在焉,便问道:“解老板要去哪里?”
章惇接话道:“我家老板想去海外做生意,自是想去海港码头看看。”
船老板道:“这里离海港码头还有些路程,得坐车过去。”
荆公道:“坐车容易,只是不知如何走法?还望江老板指点。”
船老板用手指着南面道:“乘车向南,过西湖,经凤凰山,出候潮门,再向南走一段,问一个叫樟林桁的地方,那就是杭州最大的出海码头了。”
荆公、章惇记下,让石子叫来马车,众人上车,一路向东南方驶去。
车经西湖,就见满湖淤泥壅塞,葑草丛生。荆公眉头不由皱起,想到柳咏柳三变在大中祥符元年进京赶考路过,被此地的湖光山色、市井繁华所吸引,当即驻脚勾留,并写下那首脍炙人口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可眼下竟如此荒芜,荆公不得不叹道:“时序才过几十年,为何竟破败得如此不堪?”
章惇也连连叫道:“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车出候潮门,南行四五里,眼前豁然一亮,顿觉地阔天宽,另是一番景象:钱塘江中,烟波浩渺,樯桅林立,锦帆竞泊,渔鸥上下搏击,号声彼停此起,好一个繁华的出海港口。
樟木桁港口是通江渡海的黄金水道,这里的舶商之船,虽是大小不等,大者可载五六百人,中船亦可载二三百人,即使最小的“钻风”船,也有橹六到八支,每船可载百人。这些舶商之船,漂洋出海经商,无论是遇到风高浪急,还是天色晦暗,虽大洋上茫无岸际,险势万端,但有大宋朝发明的罗盘指针把握航向,常常是化险为夷,顺利抵达彼岸,而后满载而归。
“老板你看,这些舶船是何等气派!”章惇指着港口的舶船大赞道。
荆公知章惇是个文武全才,有意考问道:“子厚说说,这舶船是如何的气派?”
章惇明白荆公的意思,指着江中舶船说道,“商舶贾舰,巍如山岳,浮于波涛;锦帆鹢首,屈如蛟龙,游于钱塘。解老板,在下比喻得当否?”
荆公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偌大的杭州港,虽有如此商舶贾舰,但与我朝发展海贸的要求,仍相差甚远啊。”
章惇小声说道:“大人此次不就是要了解海贸做得不景气的原因吗?既然如此,何不去市舶司问个明白?”
荆公点头称是。
到了市舶司,荆公按照事前准备,将石子和几个侍卫留在门外守候,自己与章惇扮作主仆去找门吏通报。
听说荆公是来办出海经商公凭的,门吏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说道:“副使在里面,进去吧。”
荆公、章惇进到大堂,就见大堂上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生得仪表堂堂的中年人,旁边还坐了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
市舶副使姓杨,单字琼,这年四十四岁,是位从事二十多年的老海关,听说荆公是经商人,想领个出海做生意的公凭,就反复将荆公看了看,问道:“你是哪里人氏,本官为何未曾见过?”
荆公道:“解某是本州人氏,只是这多年一直在京城做些生意,大人怎能认得?”
副使“哦”了一声,问道:“不知客官出海是多大的舶船?”
章惇以为副使问这话的目的是了解荆公出海经商的实力,担心说小了会被副使瞧不起,于是抢先说道:“哈,我家老板为出海做生意,早就在汴梁订了一艘木兰舟,那舟可大啦,舟身若巨室,锦帆似垂天之云,囤货不下千万石。这样的大船出海经商,就是洋人见了,也会馋得口水流淌!”
谁知章惇的一番夸张并未让杨副使惊讶,只是叹道:“客官,对不起,如此大船出海做生意,下官就无权发放公凭了。”
荆公急忙问道:“这是为何?”
副使道:“要发放如此大船出海经商的公凭,非得找何大人不可。”
荆公问:“这是为何?”
青衣青年回道:“我们这里只能签发千石以下的商船出海,过了千石的大船,我们就无权过问了。”
荆公又问:“那位何大人可是知州何丕显何大人?”
杨副使道:“正是。”
荆公一震,想到上次拜托何丕显依法收监江南巨富唐广一事,正想借机去拜望,于是问道:“何大人现在何处?是否在州衙?”
杨副使摇头道:“你来的不巧,何大人近日外出了。”
荆公知道杨副使不会说假话,眉头稍皱,说道:“既是如此,解某还有一事请教大人。”
杨副使道:“请讲。”
荆公将早已准备好的话一一道来:“杨大人,解某虽是多年经商,但终究只是在内地,从没经营过海外生意,想请教杨大人,这海外生意不知能不能做得?”
副使见荆公说话谦和,又比自己年长,心中生有几分敬意,于是坦诚地说道:“自古道,生意有路人无路,海外生意能不能做得,不是你我说了算数,至关紧要还是看生意人自己的经营本领。”
荆公点头道:“大人的话解某明白了。”又问,“杨大人,解某还有一事不明白。来此之前,我已去樟木桁港口看了一番,只觉得有些奇怪,杭州水道如此便利,为何做海外生意的船只远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繁多?”
杨副使道:“这——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我朝对出海商人携带钱钞多少、交易大小,都有严格的限制,违者罚款,甚至严惩。这叫商人如何愿出海?如何敢出海呢?”
荆公默然点头。他知道,本朝往日虽是竭力主张扩大海贸,但对于具有天然逐利性的商人,朝廷还是担心商人与海外接触过多,倘使蕃人以高利引诱,难保这些商人不放弃心中的底线,做出卖国求利的勾当,一旦如此,岂不是引狼入室,自毁江山?于是从太宗朝起,就实行过“禁海贾”的政策,规定凡宋人与蕃国人私自贸易,交易额在一百钱以上的,一律论罪;如果交易额达到十五贯以上,将在脸上刺字判刑,直至发配流放到海岛充役。
“是啊,这如何叫人敢出海做生意呢?不敢出海,又如何能做大海贸?不做大海贸,又如何能尽快发展国家财赋?”想着,荆公又问:“杨大人,就为这,难道就真没人敢出海做生意了?”
杨副使道:“前面淹死人,后面还有下水的哩,如何没有?”
荆公问:“那为何港口的商船不多?”
副使道:“港口的船只少,也不能说明我杭州做海外生意的人少,只是那些生意人狡猾,他们为了图高利,暗中与外商勾结,商船不靠岸,或是深夜靠岸,与外商交换禁榷品,以达到偷漏赋税的目的。所以港口的船只白天自然少了。”
荆公点头记下,又问道:“市舶司既然知道这些,难道就不采取相应的对策吗?”
杨副使叹了口气,摇头道:“难啊。”
荆公问道:“难在何处?”
杨副使顿带几分牢骚说道:“市舶司辛辛苦苦收税,查税,把关,检货,这些具体事务都让我们地方官员来做,各种费用也是我们地方财赋负担,可抽解的税收全部收归到朝廷,地方政府得不到好处,有谁愿意卖力使劲?”
荆公又一一记下,随后问道:“杨大人,朝廷对番商做生意不是有一套完整的优惠政策吗,他们为何来的也不多呢?”
杨琼似乎有了警觉,睁大两眼看着荆公,问道:“解老板为何要问这些?”
荆公意识到刚才自己问话过急,正要解释,章惇接过话,道:“我家老板走南闯北惯了,好奇心特重,对不明白的事理就爱究个根底。除此没有别的意思。”
荆公也点头道:“就是这意思。大人若是嫌烦,解某不问便是了。”
杨琼正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人。此人三十多岁,黑脸,身材矮小,进了大厅,用眼角瞟了荆公、章惇一下,对副使说道:“杨大人,有只番舶进港了,你现在正忙,那就这样,阅货的事,就由我和穆文字去办吧。”不等杨副使答应,黑脸人拍打一下青衣人的肩膀,说道:“穆文字,走,阅货去。”拉着青年走了。
章惇觉得黑脸人人小鬼大,很是看不顺眼,问道:“杨大人,这黑脸是何等人?说话竟如此霸道?”
杨副使叹息道:“唉,现在做官人精明啦。”
荆公一怔,问道:“精明在哪?”
杨琼又是一声叹息,道:“见难让,见利上,这已成官场上一件常事,现在番货靠岸了,那里有利可图,能不抢着上吗?”
荆公已听明白,正要问下去,又一位官差进来,禀报道:“杨大人,那运往京城纲船上的货物已全部装好,不知几时发出?”
杨副使两眼闪动一番,说道:“告之发运官,立即启航。”
听说市舶司有货物漕运往京城,荆公本想探听此货物可是朝廷所需的祭祀赏赐钱物,但担心问起此话会暴露身份,只得起身说道:“杨大人既然有事,解某就此告辞。”刚走到门外,回头又招呼一句,“杨大人,那公凭之事, 待何大人回来,解某再来。”
说罢,荆公、章惇出了市舶司,与石子等人会合,继续去南方察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