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帝心中无底,自然不敢盲动,下朝后将荆公留下,问道:“中书及三司都说财费不足,此次祭祀不发赏赐,王卿为何偏要坚持此赏赐不可少呢?”
荆公回道:“陛下,丞相说的不领赏赐的话,虽是体恤国家困难,为国分忧,此精神着实令人敬佩。但俗话说,增一丝,赢得的是笑脸;减一毫,埋下的是心结。陛下,朝廷变法在即,那是需要更多官员的支持,若此时为一场祭祀而不按大宋的惯例赏赐,虽有人赞成,但难免无人暗地抱怨,若有抱怨,势必结下心结,此后若有人趁机从中挑拨,定会给变法增添无法预料的阻力。因此臣坚持祭祀的赏赐决不可少,此正是为留住人心,以免后患啊。”
神宗觉得荆公谋事深远,更是佩服,遂又问道:“王卿,你既说此次祭祀赏赐钱物不可少,可那些钱物从何而来?”
荆公回道:“海贸是我朝财赋的重要来源,当然要让他们出些汗水。”
神宗想了想,皱眉道:“此事朕也想过,但沿海那些市舶司、市舶务有的海贸做得好,有的做得不好,此次若要他们提供钱物,做得好的倒无所谓,可做的不好的到哪拿钱物来?岂不是增加了他们的负担?”
荆公道:“陛下,我朝欲摆脱积贫积弱的困局,必先振兴经济,若要振兴经济,必然加大海贸发展的力度。据臣所知,我朝虽是三令五申要壮大发展海贸,可沿海那些市舶司、市舶务有的海贸做得很好,可有的仍是难见起色,不能达到朝廷的要求。臣想借此机会,促使他们好生发展。”
神宗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睁大双眼问道:“促进他们好生发展?王卿快说来听听。”
荆公回道:“此次让市舶司、市舶务出钱物,臣是这样想的:凡海贸做得好的就少出,凡海贸做得不好的就多出。”
神宗帝更是听得糊涂,问:“啊,有此种出法?”
荆公道:“陛下,同是做海贸,做得好的少出,这是鼓励;做得不好的多出,这是给他们压力。若总是做得好的多出,做得不好的少出,枪打出头鸟,那往后办事还有谁愿意多干,干好啊?”
神宗帝觉得也是道理,当即令中书按照荆公的建议,拟诏将赏赐钱物分解到沿海各市舶司、市舶务去完成。
荆公见皇上已采纳了他的意见,又道:“陛下,臣还有个请求。”
“请讲。”
“同是沿海,同是做海贸,为何有的做得好,有的做的不好,此内里定有原因。臣想近日去沿海走走,弄清原因所在。陛下,如能将海贸中存在的不足查清,再对症下药,真正做到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对发展我朝的海贸极有好处。望陛下恩准。”
神宗帝早就听说荆公在地方任上,总欢喜到下面走访,有的甚至连续徒步十多天,行程上千里。现见荆公又要去沿海考察,寻找发展海贸的途径,心中更是敬佩,正要允准,又想到在此关键时刻,让自己的股肱之臣远行,甚是放心不下,遂说道:“王卿如若非得前去,得让御拳师金台跟随保护。”
荆公哪肯答应,说道:“臣此次远离圣上,只是放心不下陛下,怎能让金拳师随臣而去呢?”
神宗道:“王卿来京已经过一次风险,此次远行,有金拳师在卿身旁,朕方能安心。”
荆公道:“陛下放心,臣扮作商人出行,又有石子保护,再多带几个侍卫即可,不会出事的。”见皇上还是不肯,只得说道,“臣此去南方要经过常州武进县,陛下若是不放心,请让武进县令章惇随臣一道便行了。”
神宗问:“那章县令武功如何?”
荆公道:“章县令是文武全才,他的武艺虽不及金拳师,但也差不了多少。”
神宗当即答应:“好,朕给你手谕一道,让章惇协助王卿一道去南方考察便是。”
荆公见皇上一切答应,又请求道:“陛下,为了加快变法的步伐,臣走后,还望陛下将臣变法所需要的那几位人员尽快落实到位。”
神宗帝颔首准奏。
过了两天,一切准备就绪,荆公与石子及四位侍卫,扮成商人模样,为赶时间,乘了马车,先来到武进县,拿出皇上手谕,邀了县令章惇,欲乘车先去杭州。
章惇道:“大人,还是走水路吧。”
荆公问:“为何?”
章惇道:“大人这次不是要考察海外生意吗?运河里来往的商船多,且那些船主大多是做过海外生意的,如能坐上这样的船,既赶了路程,说不准又能问到海外生意的景况,岂不是一举两得?”
荆公想到“进山须问打柴人”的话,觉得章县令不愧为运河边上的人才,点头同意,弃了陆路,改走水道。
章县令果真联络到一艘曾做过海外生意的商船,并告之说荆公姓“解”,是去沿海考察海外生意的内地商人。
船主姓江,名饶,听说“解老板”是同行,更见几位同行人个个生得年青精干,便在船室泡上好茶,热情接待。
荆公见船主为人爽快,略作一番客套后,便问起海外生意景况。
船主哈哈一笑,对报着假名的荆公说道:“解大哥算是问对人了?”
荆公问道:“何为问对人了?”
船主道:“在下原本就是做海外生意的,只是这些年不曾做了。”
石子和几个护卫不解地“哦”了一声,张眼看着爽快的船主。
章惇急忙向荆公看了一眼。
荆公见船主快人快语,问道:“江老板何时开始做海外生意?后来为何又不曾做了?”
江老板又是哈哈一笑,道:“说起做海外生意,那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本人自小就是个顽皮仔,直到十七八岁,还是一事无成。一次见他人做海外生意发了大财,也想去海外闯闯。爹爹为炼就我做海外生意的本领,答应给我五千贯。我摇了摇头。爹爹见我嫌少,又答应给五万贯。我还是摇头。爹问我要多少。我说至少也得给五十万贯。爹爹果真答应了。”江老板呷了口茶,接着说道,“我拿了钱,先制造了一只大型的极其华丽的海船,又买了一百多名能歌善舞懂得音乐的美女,再广收一批绫锦奇玩、美食佳果以及各种金银器具;又在普通官员中招募了十多名相貌堂堂、气质不凡的男子,充当我的管理者。此外还有假冒的士兵和船工一百号人。一个月后,我带着大队人马飘洋浮海而去。一年后,除了带回大量的珍珠、犀牛、香药外,还有一匹世所罕见的骏马。次此共获利高达数十倍。”
章惇不禁问道:“如此巨利,江老板是如何做到的?”
江老板又是哈哈一笑,说道:“那是做了一次冒着掉脑袋的生意。”
石子忍不住问道:“什么叫掉脑袋的生意?”
江老板喝口茶,以手背抹着嘴唇,说道:“我带船队到了海外,自称是大宋的回易使,每到一国,便去拜谒那国的国王,都馈赠以绫锦奇珍之物。为了接近外国的达官贵人,我又用美食、美女招待他们。其君臣见后,自然高兴,一个个私下用名马来交换我带去的美女,用当地最好的犀珠、香药来换取我的绫锦。因此,那次的海外生意做得特别顺当,获利也特别巨大。”
众人佩服得“啧啧”咂嘴。
此时江老板脸色阴沉下来,说道:“可自那以后,我就不得再出海做生意了。”
荆公一怔,问道:“为何?是因你冒充了朝廷的回易使?”
江老板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因为赚了钱,没有塞好官老爷的腰包。”
荆公重重地“哦”了一声,问道:“江老板能否说说是如何没塞好官老爷的腰包?”
这一问,江老板立马警觉起来,闪着一双机灵的眼睛,问道:“解大哥问这事干吗?”
荆公也感到刚才的问话过急,遂应变道 :“随便问问。江老板若不便说,也没关系。”
听到这里,江老板一拍桌面,震得桌上茶杯“啌”地弹起,说道:“现在我已不做海外生意了,说了也不怕。”说着,看了众人一眼,“你们做内地生意的,哪知做海外生意内里的黑暗。”
此正是荆公所急需了解的,于是问道:“做海外生意是如何个黑暗法?”
江老板撸撸衣袖,说道:“那次出海不是带回一批名马吗?其中有匹叫‘雪炭’的骏马,生得既高又大,州里几位官员都想要。你们想,我一匹马能给几位当官的吗?我仔细一想,索性一个也不给,只说自己要留着。谁知这下就得罪了那些官员,待我再次出海时,他们找出各种理由不给我发放公凭。你们想,没有公凭,我还能出海做生意吗?”
荆公皱了皱眉头,问道:“就这些?没有了?”
可能是这话点到江老板的痛恨处,他又撸了一下衣袖,愤然说道:“那些官老爷掌握的何止是发放出海经商公凭的大权,简直就是掌握对人的生杀予夺大权呀!比方,你想去做海外生意,如不给好处,他们就不给你发放公凭,让你无法出海;相反,只要你把那些当官的腰包塞满,他们不仅发公凭让你出海经商,更会把明明是市舶司该做的海外生意,也会给那些塞了好处的私家老板去做。杭州有个唐广,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就是将市舶司官员的腰包塞满塞足,海外好生意全叫他揽去了。”
听到这里,荆公心中“格登”一震,想:唐广不是在杭州被收监了吗?怎么还在做海外生意?于是问道:“江老板说的那个唐广,可是号称‘江南第一巨富’的那个?”
船老板点头道:“正是。”
荆公惊问道:“那唐广不是被收监了吗?”
船老板一怔,反复看着荆公,问道:“解老板究竟是做什么的?你是如何知道唐广被收监了?”
荆公终究大脑灵活,笑道:“唐广是江南的巨富,名气那么大,他被收监的事,江南一带谁人不知?”
船老板信了,这才摇摇头,无奈地叹道:“可他很快就被放出来了。”
荆公大惊,问道:“那唐广身背数条人命,如何很快就被放出来了?”
船老板苦苦一笑,道:“我不是说过,官商勾结嘛,这有什么稀罕的?”
荆公心中震怒,但不敢表露,担心表露出来,江老板更会怀疑他的身份,于是换了话题,问道:“江老板,还得几天时间方能到达杭州?”
江老板朝河岸看了看,回道:“这才到吴江,早着呢,少也得三五天。”
荆公点头,装着疲倦,微微闭起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