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登基那天,身为宰相的韩琦因怠慢未押班,事后遭御史王陶弹劾,放回老家相州任了知州,牢骚满腹自是难免。这日休假在家,忽然想起管家韩川外出收租已近半月未归,直急得他在韩府前院后院来回走动。
韩府范围之大自是了得。那已不是三五进可言,而是一组组气势雄伟、造型典雅别致的建筑群。
先看那设计精湛绝伦气势恢宏的门楼,上枋横幅圆雕八仙以喻寿,中枋圆雕鹿十景以喻禄,下枋左侧圆雕尧舜禅让以喻贤,右侧圆雕文王渭水访贤以喻德;其它部分分别以浮雕、圆雕、透雕等手法雕刻着灵芝、牡丹、石榴、佛手、菊花、浮云等图案;顶脊正中竖一古瓷方盆,意寓承天之福、承天之财。
进了门楼,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方圆足有两里的院群,院群共有大小院落十数座,房屋一百余间。
主院为五进四合院,间间飞檐斗拱,吻兽镇顶脊,一色盖着翡翠绿色琉璃瓦。天马、狮子、凤凰等禽兽立于垂脊之端。入得内里,就见承重隔栏通体雕刻着神话中福、禄、寿三星及刘海戏金蟾图案,月梁两端及长窗的中央堂板、裙板、半窗裙板上雕刻各种人物、花草图案。
每进都设有客厅、卧室及两旁的绣楼。天井处无不种植奇花异草,微风除来,飘散着阵阵芳香,让人越发感觉这里的静谧与幽香。
主院后门,尽是游廊、假山、亭榭、罩房。游廊亭榭是家人休闲玩乐之所,罩房多为奴仆、佣人之住处。
主院左边是一片开阔地,有长廊直通狎鸥亭。狎鸥亭,望文生义,此处常有鸥鸟翔集嬉闹,为韩府平添几多雅趣与活力。韩琦有诗赞此亭:“鱼跃藻间谙扬性,月沉波底发祥机。群鸥只在轻舟畔,知我无心自不飞。”西面有观鱼亭,韩琦也有诗记述:“雨后芳池碧涨秋,坏亭曾复此亭头。今归故里藏衰拙,更葺新堂便燕休。”春来夏至,紫燕洽洽绕新亭,好不温馨。
观鱼亭东头有一条碗蜒而出的人工河道——韩河。
提到韩河,还得从仁宗景佑五年说起。那时,臣服于宋朝的西平王李元昊决意叛宋称帝,建国号为“大夏”。宋廷劝解无果,只得令枢密直学士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出兵兴师问罪。谁知好水川一战,宋军大败,韩琦受到降职处分。
被降职的韩琦心有不甘,一日想到大宋开国功臣楚昭辅虽有太祖赐田地上亿万,但他仍广置府邸田产不止;另一大功臣石守信也是积财鉅万;还有工部郎种放在长安拥有良田周回二百余里;汜县一小酒务官竟拥有庄田方圆竟达十余里,河贯其中,佃户百家……想到此,韩琦愤然叹道:“我稚圭既得不到朝廷重用,何不广建府邸,广占土地,以富庶一方,耀祖光宗?”
韩琦想到做到。
他的老家相州东部属黄淮平原,水系发达,土地肥沃。韩琦对此动了心思,耍起手腕。先是将周围百里的鳏寡孤独及唯有女孩而无男丁之家的田地,以高价长期租赁过来,待这些人老去或是女孩嫁出之后,这些田地自然就归属到他的名下;至于那些不愿出租或是不愿出卖田地的田主,他更有绝招,先是买通官府,由官符出面,以修桥开渠办公益事业为由,再由韩琦廉价出资,将他所看中的土地一一圈定过来,由此五年不到,他竟轻而易举占得良田沃土数万顷。为方便收租,他又买通官府,以疏浚水系为名,从韩府后院观鱼亭东头开挖一条人工河道,直达百里之外的卫河。因此河由韩府出资开挖,故取名韩河,并在韩河的终点亦即韩府观鱼亭的东面新建一亭,为“一览亭”,闲暇之时,立于亭中,可一览韩河两岸韩府的万顷良田。
自从有了韩河,每到夏秋两季,韩府都由管家韩川带着帐房先生及自家的货船,沿着百里韩河收取两岸的田租地税。可这次韩川出去已近半月,算时间早该回来,可始终不见人影。韩琦自是着急,在前后院踱了一阵,还是不放心,又出后院幺门,经长廊,穿狎鸥亭,过观鱼亭,来到东面的一览亭,伫立亭头,沿着韩河向东眺望。但韩河蜿蜒曲折,加之此时两岸房舍、树木的遮掩,他无法看到韩河的更远处,只得想象着韩河两岸属于他的万顷良田及数千家佃户,想象着管家韩川此时在那些佃户家收租的景况……想着想着,竟神使鬼差地想到当年在黄州涵晖楼咏的一首诗,遂信口念道:“临江三四楼,次第压城首。山光拂轩楹,波景撼窗牖。原鹡款集中,万景皆吾有。”
正咏间,河中传来一阵欸乃声,韩琦一喜,急忙看去,果见管家韩川站立船头、几位脚夫正摇浆归来。
船到面前,见是一只空船,韩琦问道:“怎么?租子没收上来?”
韩川上岸,施礼道:“老爷,那么多租子,此一两船何能装得下?”
韩琦问道:“那租子呢?”
韩川回道:“在下除了将部分收上来的谷物存放到各地的储仓和就地放给缺粮的庄户外,多余的叫车拉到京城卖了。老爷您看,这船后仓装的全是白银铜钞呢。”
韩琦这才喜形于色,正要派伙计去府上叫马车,将这些银两铜钞拉去钱铺,门人来报,说京城的桑梓儿求见。
听说义女到来,韩琦两道长眉一耸,说道:“快叫我梓儿进来,快叫我梓儿进来。”
桑梓儿袅袅婷婷过来,道了万福。
韩琦更是高兴,说道:“我梓儿长得更加俊俏了!”夸奖之后问道,“这大热天气,梓儿如何来的?是坐马车,还是乘轿?”
桑梓儿道:“回禀干爹,女儿是坐马车来的。”
韩琦吃惊道:“这么热的天,如何不乘轿?”
桑梓儿道:“干爹,女儿这次有急事,那轿子太慢,女儿哪顾得了炎热。”
韩琦急忙问道:“不知我梓儿遇到何等急事?”
桑梓儿就把爹爹与高步诚侵吞纲船货物现被朝廷抓去的事说了。
韩琦一听,知道事情严重,问道:“女儿有何打算?”
不等韩琦说完,梓儿已哭得嚎淘:“干爹,现在我全家都乱套了,女儿这次来是求干爹看在孩儿的面上,设法去救救我那已被抓进大牢的爹爹。干爹,你快行行好吧,不然我爹爹就活不下去了。”
韩琦长长地“哦”了一声,就知道这侵盗上供皇城的财物是杀头之罪,现见义女哭成一个泪人儿,已是心疼,急忙叫出夫人,一并劝道:“我的好女儿,莫急,莫急,这事干爹一定会想办法,一定会想办法。”
桑梓儿还是哭道:“只怕干爹这次已是很难救出我爹爹了。”
韩琦问道:“此话怎讲?”
韩夫人也拿帕巾为梓儿拭着泪水,说道:“我的好女儿,把难处都说出来,相信你干爹会有办法的。”
桑梓儿停止哭泣,变得愤愤不平,说道:“这次不仅是开封府在管,更有那个王参政也插了手。干爹干娘,只怕我爹爹这次真的出不来了。”
韩琦一震,问:“哪个王参政?是不是那个倔脾气越次入对的王安石?”
桑梓儿点头道:“正是。”
可以说,在朝中诸老臣中,没有谁比韩琦更了解荆公。那还是韩琦知淮南时,刚步入官场的荆公正在他手下任通判。通判事多、杂乱,时间要求又紧,荆公常常夜以继日处理,加之自己酷爱学习,睡觉起床自没个准儿,早上上衙也顾不上梳洗。十分欣赏荆公才华的韩琦,以为荆公夜间去了花街柳巷,为不想让他误入岐途,便将他叫来,狠狠批评道:“你年纪轻轻便考中了进士,又被朝廷委以重任,正可谓少年得志,但你如此放纵自己,沉溺于那些花花草草之中,如不及时改正,今后还有何前程?”对韩琦的批评,荆公不仅不感委屈,从此对韩琦愈加尊重,竟视为自己的师长。
韩琦更清楚,荆公秉性倔强,自己谋定的事,他人很难劝阻得了。现听义女说是安石介入此事,确实感到棘手,但见义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伤心,又不得不为难道:“有那王倔驴插手,这事确实叫老夫难办了。”
桑梓儿一听,“扑嗵”跪到地下,哭道:“干爹,梓儿来时,全家人都把救我爹爹的希望寄托在您老身上,要是干爹您老也撒手不管,我爹爹只能是死路一条了。看在不孝的女儿份上,还求干爹无论如何也得想想办法呀!”
韩夫人一边劝着梓儿,一边埋怨韩琦:“老爷,那王介甫再倔,也曾是你的下属,你说话,他能不听?再说,你是三朝宰相,现在虽不在朝廷为官,但你还是使相啊,这么大的事,你就不能为女儿想想办法?难道就让我这嫩生生的女儿从小就失去爹爹不成?老爷,此次你一定得想个办法,把我女儿的亲爹救出来!”
韩琦想了想,最后狠了狠心,一抹胡须,说道:“好,为我梓儿的家事,老夫确实该亲自去京城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