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潜进广州城的荆公要去暗访费萨尔,自然不能再坐蓝帷暖轿,只是临时租来两辆马车,荆公、薛向、江饶、金台坐了一辆,后一辆由十位侍卫乘上,一路向“八间楼”驶去……
车到琵琶街,突被堵住。荆公掀帘一看,见前面有一家偌大的磁器店,店前停着数辆大小车辆,众多客商正将一捆捆草绳麻绳捆扎结实的磁器往车上搬运。
荆公好奇,问江饶:“这是谁家的磁器店,生意做得如此红火?”
江饶伸头向车外一看,回道:“此店老板原是州里的一位官员,因为得罪了知府而被免职,以后在此开了爿磁器店,专门批发给那些做海外生意的商人。此人人缘好,又极善经营,所以他的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常是供不应求。”
正说着,店里出来一个,江饶认出,指着对荆公说道:“大人你看,那就是这家磁器店的老板。”
荆公看去,那人三十岁出头,中等身材,步履稳健,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看到这里,荆公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人,脱口说道:“杨琼!”随即问江饶,“他是不是市舶司的副使杨琼?”
江饶回道:“正是此人。”
荆公急忙叫停车,也不顾金台的阻拦,下车大步向磁器店走去……
送走王丞相一行,知州何丕显长长松了口气,第二天中午,将这次敷衍朝廷察访“有功”的那些亲信及杭州巨商唐广请到酒楼犒赏。
唐广担心的还是朝廷官员考察的情况,首先问道:“何大人,考察结果如何?”
知州先给各位敬了酒,说道:“满意,满意,都很满意。”
“那宰相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真的就没看出一点破绽?”因为有江宁案的教训,唐广还是心存余悸。
“丞相是人不是神,本官让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还能不信?”知州哈哈一笑,举杯与众人再干一杯。
“大人能在丞相面前如此应对自如,不得不让唐谋敬佩至极呀!来,我们共同敬知州大人一杯!”说着,唐广高高举起酒杯。
“对付朝廷的察勘,我们都是久经磨练的老手了,这次又有唐员外的鼎力配合,还能不应对自如?”何知州说着,脖颈一仰,来了个杯底朝天。
新任的市舶司副使、唐广的姨侄杜瑜接着也举杯道:“这次海贸事务所以能顺利通过朝廷的察勘,关键还是知州大人考虑周全,安排缜密。来,我们共同敬知州大人一杯!”
大家端起酒杯,不等送到嘴边,市舶司监官匆匆进来,慌慌张张禀报道:“大人,出大事了!”
众人一惊,杯中酒水纷纷洒落。
“怎么回事?快说。”知州放下酒杯,问道。
“朝廷官员还没走!”
“什么什么?再说一遍!”何知州吼叫道。
“朝廷官员还没走!”
“他们明明是本官昨天一早送出城的,如何说还没走?”
“大人,他们确实没走哇!”
“你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上午从大食来了一批舶货,我们正在抽解,发现两个商人打扮的人在远处盯着我们的行动。在下觉得奇怪,远远看去,认出那两人正是前些天陪丞相前来察勘的人。当我们将舶品运往私库时,那两人又跟随上来,被我们阻拦住。这才赶来向大人禀报。”
“啊?果有此事?”知州那张张大的嘴半天收拢不得。
“千真万确!”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那王丞相现在哪里?”
“这个——下官不知道。”说着,监官又补上一句,“只见那两个穿便衣的人匆匆去了琵琶街。”
副使杜瑜急了,急忙说道:“大人,在琵琶街开磁器店的杨琼,早就与那王丞相认识,要是他俩见了面,姓杨的一定会说出市舶司的情况,果真那样,对我们可是极其不利呀!”
何知州长长地“嗯”了一声,木雕一般跌坐在坐椅上。
副使杜瑜似乎已嗅出一种极其不妙的征兆,遂将嘴凑到何知州耳边小声说道:“大人,由此看来,丞相是来者不善呀!”
“如何不善?”知州“噌”地坐起,眼内放出两道凶光。
“丞相这次来了解海贸情况,尽管大人详细地回报了,也带他到各地走了看了,可现在又突然来个回马枪,到处暗访,这不明摆着是在专找大人您的叉子,要置大人于死地吗?”
唐广顿时打了个寒颤,说道:“大人,那王丞相可是出了名的铁腕人物,要是真的查出我们那些……呀呀呀,大人,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呀!”说着,唐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何丕显一对眼神呆滞片刻,突然一阵冷笑,道:“嘿嘿,他要我的脑袋?”
“是呀。是呀。”
“上头早已来信,说当今丞相一意孤行,众大臣无不痛恨得咬牙切齿,无不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如果他此次敢在本官的辖地广州蛊来——嘿嘿,那就休怪本官——”说着,做了个劈杀的手势。
杜瑜顿时来了精神,泛着小眼睛说道:“对对对,无毒不丈夫,他要我死,我就得叫他亡!”说着,也做了个劈杀的动作,旋即又想起一事,提醒道,“大人,听说那丞相身边有个御拳师,武功相当了得,要想除掉他,首先得干掉那个御拳师。”
何丕显又是冷冷一笑,道:“哼,他有御拳师,我堂堂一个知州,难道就没有——嗯?”
杜瑜明白过来,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
唐广更是说道:“大人既已下决心,朝中又有人撑腰,若这次果能除掉那王安石,既是除了我们的心头之患,更为朝廷除了一大害。大人,为了大宋的安宁,此次行动所有的银两费用,全包在我唐某身上!”
“好,有唐员外做后盾,本官的事就做成了!”何丕显当即叫来都头,命令道:“现在有刺客在城内四处打探本府的消息,都头得立即给本官布下天罗地网,一定得让那些刺客死无葬身之地!”说罢,还是不放心,又提醒道,“那刺客头领身边有位武功了得的护卫,都头可得千万小心。”
都头答应,出去布置。
磁器店前是一片货场,货场上一排排整齐的阶梯式的木架上全一色摆放着碗、盘、壶、罐、盒、瓶等各种瓷器,此时不仅有前来挑选磁器的客商出出进进,更有装运瓷器的大小马车来来往往。荆公正要挤过去,杨琼已转身向一旁走去。
荆公急忙喊道:“杨副使。”
听到喊声,杨琼顿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商人打扮的荆公,一时未认出,问道:“客官找谁?”
荆公回道:“我是一年前来杭州市舶司找过你的那位,不认识了?”
杨琼仔细一看,两眼顿时放亮,转身过来说道:“原来是、是……”想到“解老板”已是当今的丞相,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只能结结巴巴说道,“大、大人,恕在下愚钝,未能认出。”
荆公拈须笑道:“今日相见,也属缘分。”随即问道,“杨副使的生意做得够大呀。”
杨琼苦苦一笑,以手指示道:“大人请到后堂说话。”
荆公与薛向、江饶到了后堂,杨琼早叫手下泡上茶水,拿出杭州最有名的茶点,催着荆公等受用。
荆公吃着茶点,问了情况。
杨琼深叹一口气,说道:“在此开店,实属无奈。这些年我们杭州的市舶司,名义上属于朝廷管辖,实则成了何知州与商人唐广二人的私家金库。”
荆公问道:“市舶司本是朝廷的海贸公署,如何成了私家金库?本相在此察勘多天,从未听人说过?”
“大人,这些年,何知州与大商人唐广为了控制这块地盘,早将市舶司那些大小头目,换成了他们的亲信,稍有不顺从的,便把赶了出去,还有谁敢不听他们的指使?”
“你就是这样被他们赶出来的?”荆公问道。
“是的。”杨琼道,“上次大人来暗访,说要发展海外贸易,并要出台鼓励发展海贸的新规。大人走后,在下将这些对何知州说了,劝他不能再听任唐广的摆布,而应该设法鼓励更多的商人去做海外生意。谁知这话得罪了他,于是找着岔儿,罢免了我市舶司副使的职务。”
荆公火气上来,问道:“一个小小的知州,竟敢如此大胆,难道就不怕王法么?”
杨琼苦苦一笑,道:“大人,没有金钢钻,哪敢揽磁器活?何知州不仅身边有唐广等一批商人的金钱支撑,上面更有通天的人物作后盾,这种上上下下结成的关系,朝廷的王法如何能行使到他们的头上?”
荆公急问道:“那通天人物是谁?”
杨琼也无顾忌,回道:“就是当今皇上的三弟嘉王赵頵。”
薛向、江饶无不惊讶地问道:“嘉王赵頵?”
荆公自是知道当初立太子时,其母高太后觉得长子赵顼虽是孝顺,但心志过大,担心日后做了皇上不会听从她的摆布,于是执意要立三子赵頵为太子,虽是遭到韩琦、富弼、欧阳修一班老臣的竭力反对,但她思思念念还是想让这位最听从她话的嘉王赵頵坐上赵宋天下的王位。
荆公更知嘉王赵頵虽是年纪不大,却是个反对变法的刺头角儿。他知道,皇上为求得支持变法,一日邀请赵颢赵頵两位皇弟一道打球,要以玉带为赌品,而嘉王赵頵却一再坚持道:“陛下,臣若胜了,不要玉带,只乞皇上罢去青苗、免役等法。”荆公知道嘉王虽是个竭力反对变法的角儿,与京城豪商大贾勾结猖獗,但从没听说他还与地方官商有如此大的勾结,甚至将朝廷的海贸市场都占为已有。现在听说,荆公自是吃惊不小,于是提醒杨琼道:“杨大人,此事关乎王爷的声誉,你可不能随便说的?”
薛向也说道:“杨大人,如果查无此事,那可是要掉脑袋呀。”
杨琼回道:“二位大人,我杨琼与嘉王素来无怨无仇,为何要诬陷于他?只是大人问到杭州海贸始终发展不好,在下才说出根本原因所在。”
荆公正要问下去,金台来报,说晏舍人与石子到了。
荆公急忙说道:“快请。”